導讀:貪婪做為一種死罪(第3/5頁)

繪畫,如波赫士說書籍,掙紮向永恒,而煞風景的是,如今通往永恒的路十分擁擠,站滿了沿街討錢的人。

由此,山德斯為我們勾勒出一幅圈像——藝術界是個上下倒置的金字塔。“眼前這些光鮮耀眼的奢華場面,全都出自於一個窮畢生精力從事創作的孤寂藝術家,在金字塔的底部遭人嘲弄。如果可能的話,這些人寧願希望藝術不是出自於個人的煎熬,或許可委由工廠生產或由計算機代勞。任何他們可以了解及掌控的。至於瘋狂的天才則會讓他們畏縮;接受這種藝術會貶低他們的身分。他們借著別人的才華及煎熬而獲取榮華富貴,然後才借著蔑視他來掩飾他們自己的嫉妒及貪得無厭。/那就是他聞到的氣息:滿臉鄙夷的吸血鬼所散發的貪婪氣味。他們的不屑彌漫在空氣中,他們對墻上那些飽受煎熬、引人入勝的畫作置之不理。他們什麽都知道,可是他們也什麽都不懂。”

這樣一個顫巍巍的倒置金字塔當然是危險的,不只因為它唯一的支撐點只是一個帶著古老體力勞動技藝的非量產、無法復制“商品”的畫家,也不只因為它賴以維生的金錢來自為數只三四千人、有錢但通常沒相襯鑒賞力的所謂藝術愛好者收藏家。更危險的是,它最根源的神奇力量不是由近代市場機制所激發創造出來的,除了利用它腐蝕它,也始終無法有效掌控它,它仍是古老的、神秘的,仍像幾百萬年前一樣。

維多·麥蘭而外,山德斯另外安排了一名或說另一種典型畫家,做為另一個貪婪病患,也做為維多·麥蘭的對照(當然太對比太工整了)——據說,這是個繪畫技藝絲毫不下於麥蘭甚至猶有過之的能工巧匠,他也更聰明更靈活,知道如何討好資本主義大神,滑行於市場浪潮之上而讓創作省力、輕盈甚至復制量產成為可能,但他就是沒有麥蘭那個神鬼般的力量或者因此獲得不了這樣的力量,他帶點不服氣的猜想,麥蘭唯一贏過他的,不過是某種專注、某種瘋子般傻瓜般的孤注一擲,但我們曉得這極可能只是一部分必要條件或表相而已,這力量自有甚深澈更難以言喻的獨立出處。

這又讓我們看見市場機制的另一個詭異之處,它像那種喜怒無法捉摸的專制帝王,並不那麽容易討好,有時它會對那些乖順在它森嚴律法底下的搖尾乞憐家夥不屑一顧,甚至打心裏瞧不起他們,反倒是對某些忤逆者、反對者和它無法掌控者眷眷難舍甚至尊敬,像面對一方一直征服不了的沃土。

資本主義的自利和貪婪

大致上,人類這近幾百年的歷史,可以也被看成是一個貪婪不斷除罪化的過程,其中最決定性、最戲劇性的轉折來自於資本主義的大獲全勝,這是誰都知道的事,但戲劇性的由黑翻紅那一刻,通常只是用途的改變或者說位置的挪移,並非認識上的發現和徹悟,真正有內容有意義的認識變化總潛伏在這之前,以及爆發在這之後。

很早,人們就不斷察覺出來(通常夾帶在正經論述的不起眼一角,或者藉由某種憤世的、咒罵的狂暴語言一閃而逝),貪婪有一種頑強如野草不死的普遍性,還攜帶著某種強大的行為驅動力量,而且這兩者交織於我們自身內部,它很容易被誘發,但根源是我們自己,並非像某種惡疾般因為異物的侵入和感染雲雲。這讓它長期仍是一種清晰的、沒討論必要的敗德同時,始終存留著一點心驚膽跳的曖昧,一種嘗試跟它妥協的偷偷摸摸余地,聲討它的堂而皇之聲音裏頭總飄蕩著微妙的虛假氣味,像鞭打著自己又像擔心因此暴現出不好告人的那一部分自己,輕重之間總有一種拿捏;而且還有點痛苦,因為它聯結著我們擁有某些美好東西、美好生活的想望,反對它,意味著這部分的壓抑和割舍,也就是說,它的簡單正義聲音背後得有一種基本生命主張,一種清貧的、節制的、安於現狀的、乃至於受苦的生活準備。

然而,即便在那種絕大部分人窮乏、掙紮於三餐溫飽的所謂第一類需求的年代,我們曉得,仍有某些人是過極好生活的,貪婪是不救之罪雲雲由這些刺眼之人嘴巴裏講出來(而且通常正是這些人最不遺余力的講),便有著“我不準你貪婪”的特殊性、片面性意思,其中隱藏著階級企圈,還浮現著暴力,很難保持是幹凈的道德主張,尤其在宗教中人從稍前的神父到稍後的修士都陸續加入美好生活行列之後,這顯然已不是嘲諷了,而是危機,明白而立即性的瓦解危機。日後,資本主義革命即使改變了貪婪這個概念的用途,宣稱它是進步的最強大盟友和歷史推進器,但仍很快掉落回同樣的陷阱裏頭(從相反的路徑),也因此才馬上有了跟著的左派革命,以及數不清的嘲諷和批評——簡單的口號宣告如果真能有效解決糾結盤纏的人性難題,以及更難的實踐問題,那這個世界真的就太美好、太宜於人居了,包括我們此刻的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