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貪婪做為一種死罪(第2/5頁)

活在一個普遍懷疑神、懷疑良心懲罰機制的時代,這種處置當然令人不免沮喪。

有關維多·麥蘭這個貪婪受害者

《第一死罪》書中,如我們所言,最迷人或至少著墨最多、最讓人思量的人物,是那個被驕傲之罪附身的兇手;但如今這部《第二死罪》最有意思的角色卻回頭成為被害者的畫家本人。

盡管這有些轉頭就跑的意味,但我們得公平的說,山德斯選定一名乖戾的、功成名就卻不快樂的天才畫家做為人們犯貪婪之罪的對象,是遠遠比尋常那種除了錢什麽都沒有的扁平被害人好太多了,這相當程度的挽回了“第二死罪”這個書名和原初野心勃勃書寫意涵的面子——它使得貪婪這事有了層次,有了內容和深度,還超越了個人,遙遙指向著孕生著、鼓勵著並觸發了人們普遍貪婪之心的外頭世界,亦即我們生活其中、日久不太容易保有警覺的所謂利伯維爾場機制。

麻煩先請大家回想一下。比方你一定在報紙或電視新聞裏瞥見過,蘇富比拍賣場又成功以好幾個億、好幾十個億的台幣售出某一幅梵谷或林布蘭名畫的動人消息,然後提醒自己可憐的瘋子梵谷生平只賣過一幅畫,實得五十法郎。還有,你在百貨公司偶然站在漂亮天青色的第凡內鉆石專櫃前頭,好奇數起定價小牌子上頭那長長一排0,然後你也不妨再補充一下已不算科學新知的另一樁事實:如今科學家很簡單就能在實驗室裏模仿地層的適當壓力、並急速縮短化學作用所需要的漫漫歲月悠悠流光,讓一截石墨的碳元素重新乖乖排列成為鉆石出來。請注意,出來的是千真萬確的鉆石,不是長期以來騙子用的鋯石,但我們頑固的叫它人工鉆石,以此和大自然土法耐心壓制而成的天然鉆石分別開來,價格也完全是不同的兩種東西。

《第二死罪》的這名被害人畫家維多·麥蘭當然比文生·梵谷好運太多了,除了被某人用刀子捅死在自己畫室裏。他有機會看到自己的志業和技藝成果為世人肯定,並來得及享用伴隨而來的經濟利益一段時光。但山德斯冷酷的告訴我們,梵谷式的荒謬悲劇仍一定程度而且如錄像帶快速前進般的在他生命中重走一遍,這也就意味著這樣的悲劇並不全然源自於個人的八字流年不利,而是有其相當成分的結構理由,是繪畫這個人類從事了上百萬年的古老行當,和才不過為期數百年的自由資本市場機制撞擊的結果,因此難以完全遁逃,只能視之為某種必然性的處境。

山德斯告訴我們,即便像維多·麥蘭這樣一個已順利站上頂峰的畫家,他一樣有他漫長的未成名小畫家時光。維多·麥蘭如今一幅畫叫價十萬美元以上,但市場上同時存在著一堆他當年以一百塊錢快樂賣出的畫。這個無可奈何的荒謬當然可以也必須料理,靠畫家本人的忍受力和自我說服能力,並把當年花一百塊那些家夥視之為如今中了樂透的幸運兒。而且,利伯維爾場也發展出它某種“合理”的補救方法,比方說在合約上明文規定,未來的增值畫家有權分享一定比例的利潤雲雲。但無論如何,這裏首先就存在某種漏洞,某種人性陷阱,時時試煉並造成人們行為的變異,讓貪婪如黴菌般偷偷生長。

山德斯又引進了國稅局這個角色,讓整個狀況更有趣更詭異——一個畫家生後如果留下遺作,國稅局這樣一個如見血鯊魚的單位當然要計價課征遺產稅,而且一定依當前的行情計算,即便是畫家一百塊錢時期留下的滯銷貨亦然,除非這些畫在還是一百塊時期就完成轉移,且符合每年贈予的有限額度(等它們變成十萬美元再贈予就來不及了)。這樣便又出現了另一個人性陷阱:如果像維多·麥蘭這樣一個畫家不想讓他的家人子女未得利先破產的話,如果畫家的繼承人不甘心這一大筆錢平白被政府拿走變成工程回扣的話。

這裏,終極的荒謬便是,如今繪畫很難再是純凈的、由創作者內心奇異力量所驅動的自在行為。金錢的幽靈時時侵擾它,要不就在事後重擊它,不復像它最早的先人面對星空、面對高山流水、面對一張奇異的臉或面對自己心中的圖像,你只要專注的、神往的捕捉那樣的剎那、那樣稍縱即逝的悸動即可。“有許多藝術家對遺產稅毫無概念,他們不是精明的生意人。可憐的笨蛋以為自己留了一窩的蛋給妻子兒子,沒料到還得課稅。還有,或許那個畫家畫出了一幅他愛不釋手的傑作,他不想割愛,掛在墻上自己欣賞,可能在幾年間還會再略做修飾。這裏亮一點,那邊陰影深一點。不過他會保留個幾年,也可能永遠不會出售。聽著,組長,當你談論的是藝術家時,你所面對的是一群瘋子。不要期待他們會有合理的行徑或常識。他們沒有。如果他們正常的話,就會去當卡車司機或推銷鞋子了。這一行不好混,大部分的人都會半途而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