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貪婪做為一種死罪(第4/5頁)

革命那一刻總是解放的、自由的,甚至短暫無政府的,這是某種只有可能性而尚未被實現被獨占的特殊歷史時間,也因此是人恣意編織各種想象的幸福時間;貪婪的除罪尤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感,像某個壓在所有人心頭千年萬年之久的重物一下子卸下,又像說出真話、面對真實世界的坦率和輕松。但革命成功之後呢?這個世界還不是得有效組織起來,只是依誰的方式罷了,社會一樣得分工,一樣得在層級分割的基礎上方能成立並且運行。這正是馬克斯·韋伯睿智絕望的原因,他因此不寄希望於眼前的每一次以及每一種誇誇其談的革命,或說他對革命的寄望還不及對神跡的寄望多。

資本主義的確遵此要領實踐過一陣子,或說暴沖了一陣子,這就是誰都曉得的掠奪性、海盜性的資本主義時期,搞得誰都受不了,只除了極少數天性好亂的純種流氓無賴(絕大多數被生活逼上梁山的正常人不在此列)。問題是某些運氣特好的無賴一旦真的暴發起來,屁股決定腦袋,他一樣要護衛自己既有的地位財富,一樣對那些“昨日之我”想取而代之的目光惴惴難安,一樣要呼籲秩序並重申貪婪是罪惡這個古老道德禁令——這種我是自利,是遵從看不見的手的指引推動世界進步向前,你則是貪婪,是該被抓起來關起來的壞蛋,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因此,這跟當年那些只許自己腐敗不準他人貪婪的神父修士,程度或有差異,借用的神名也有不同,但邏輯是同一個,原理也完全沒變。

真正有意義的貪婪除罪化不在這裏,不是這種“貪婪無罪、造反有理”不用腦子宣告,而在於我們對貪婪的認知是否有所進展。真要舉用實例說明,毋寧比較接近如今進步司法概念裏的“無罪推斷”,這當然不是說把警察辛辛苦苦逮進法庭的嫌犯不分青紅皂白全數釋放,而是先努力忍住對它的憎惡,以免跌入某種既定的印象甚或偏見之中,有罪無罪,等我們認真的、盡力的認識它再下判決不遲,反正貪婪這家夥既不偷渡出境、又沒羈押時限問題,難道你還擔心它跑掉不成?

一旦我們把道德成見稍加擱置便很容易看出來,貪婪一詞並不像諸如桌子椅子般在現實世界中有著幹凈、獨立的指稱之物,這個名詞認真想指出的不是一物,而是一條界線,像在一道連續性的奔流大河之中嘗試豎立起一個簡明易識的航標,警告人們越此一步可能有毀滅性的危險漩渦。

不落入唯名論的謬誤,我們就能將貪婪這個詞給分解出來,或者該說還原回去,不再理所當然想成一個封閉性的異物,一種病或一個會入侵人體的惡魔,而是一系列連續性的心理狀態,從人面對生存種種的自救防衛要求,到某種生命主張的積極實踐與獲取,再到某種攻擊性的掠奪占有雲雲。這也就讓我們看出來漢納·鄧蘭所說“惡並非根本性的東西”這句話的理由,由其睿智洞見,惡比較接近某種逾越、某種放縱,漢納·鄭蘭因此用毒菇表面的斑斕可怖花紋來形容它。

我們這一系列的連續心理狀態不必然為惡,貪婪毋寧只是人的逾越和放縱,如果說這樣的認識較逼近事情真相,那它同時帶來了或說“復原”了兩個巨大的煩惱:一是界線何在的永恒難題。它要準確劃在哪裏?根據什麽?如何將漸層式的連續狀態當一邊光明、一邊黑暗來斷然處理?二則是因此衍生的實踐難題。人的日常行為無法是深思熟慮的結果,生活的第一現場不存在哲學精致思辯的奢侈空間,它需要更明確的指示和禁令,像紅綠燈那樣的東西。

也因此,山德斯這本《第二死罪》的最終收拾方式也不算錯,暫時,我們這幾百年下來有關貪婪除罪化的具體成果,的確傾向於訴諸法律來標示界線,但有意義的改變不是以一條武斷的界線來換一條武斷的界線,而是何以如此,以及我們對這道新界線所隱含的思考和期待。

我們說過,法律處理的不是思維而是行為,不是貪婪這個形上的道德錯誤而是具體的侵占、搶奪、傷害、謀殺等罪行,因此,退回到法律,真正的意思是自由和寬容,讓道德的越界和社會的直接懲罰先脫鉤——一方面,基於我們對人性,尤其是其曖昧難明邊界之事的察覺和認識,不以為那種宛如巨斧砍下來的暴力性懲罰,合適侵入到這個精致的、微調的、如玉石切磋琢磨的道德思辯世界。這裏,法律不是獰惡的傭兵,而是謙卑的守護者,只負責架起一個寬松的、最低底線的邊界,保衛著道德思維自身的獨立自主空間,又像某種緩兵之計,讓我們對道德的探索得以繼續下去。另一方面,我們知道了道德之罪,至少貪婪這個道德之罪,並不是原生性的罪惡,而比較接近某種錯誤,不是像格雷安·葛林《布萊恩棒棒糖》所引喻的那樣,罪惡如英國布萊恩當地的名物棒棒糖一樣,不只是表面花紋,而是你舔到最裏層仍絕望的發現它由裏到外都是一致的花紋,一致的罪惡。不,它始生於無關善惡的人性,因此不適用於那種“小時偷瓜長大牽牛”式的神經質道德直線推論。正如我們青少年時期某一天總會心血來潮逃個課、抽根煙,或考試時偷瞄一眼鄰座同學的答案,絕不因此決定了我們廿年後會通敵賣國一樣。因此所謂的防微杜漸不再構成理由,不再是睿智的先見,而僅僅是愚昧、頑固和殘忍。任何急於在第一時間、乃至於深入貪婪的幼年期予以一次撲殺滅絕的作為,歷史的慘烈教訓告訴我們,不僅從不會成功,而且其結果幾乎注定了不是善的維護,一定是更大罪惡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