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湘半城(第3/6頁)

外面花廳中,喻吉三、葉化龍等人已經等候多時,見到馬新貽出來,一齊躬身行禮。喻吉三上前打了千兒,小心翼翼地稟道:“大帥,今兒恐怕去不成校場了。”順手指了指門外的天。馬新貽臉色一沉,帶著濃重的山東口音反問道:“雨不是還沒下嗎?”領先向外面走去。未及跨出大門,雨點已經如倒豆子般地滾落下來。

天公如此不作美,馬新貽也無可奈何,只好回頭對喻吉三說:“閱射推遲一日。”

喻吉三應聲退下後,馬新貽有些悶悶不樂,獨自來到官廨東側的書房。他是道光二十七年的進士,進士出身的人,卻要靠軍功起家。想到這一層,馬新貽自己都要苦笑了。這也算是時代的特色吧,不獨他一人,他的前任曾國藩也是如此。曾國藩因平定太平天國被封一等勇毅侯,以文人身份封武侯,開大清立國以來之先例。內亂確實給了更多人向上爬的機會,倘若沒有湘軍,曾國藩可能至今還只是個吏部侍郎呢。而他自己,倘若沒有內亂,他能坐在兩江總督的位子上嗎?

外面的雨越來越大,小指粗的水柱滂沱而下,如蛟龍得水,翻江倒海。這是江寧今年最大的一場雨,一解入夏以來炎熱的暑氣。但這一天也是馬新貽自任兩江總督以來第一次未能按時循例閱射,他心中開始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和危機感。

馬新貽發了一會兒呆,便坐下開始批閱公文。一種無形的陰霾始終籠罩在他心頭,以致他閱覽公文時很是心不在焉。他如此心事重重,竟然沒有留意到房頂有兩處正在漏雨,直到小妾金氏端了茶湯進來,險些被積在地面上的雨水滑倒,驚叫了一聲,他才反應過來。驚魂未定的金氏放下茶盞,忍不住抱怨江寧府衙門的陳舊,剛說了一句,見到丈夫臉色難看,隨即住了口,訕訕退了出去。

環顧狹小的書房,馬新貽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他身為兩江總督,卻還沒有自己的總督衙門。原來的兩江總督署就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所建的漢王府,位於江寧城正中,極具氣勢,是塊難得的寶地。昔日康熙、乾隆皇帝下江南時,均愛其江南特色的園林,選擇此地為“行宮”。後來太平天國攻占了江寧,天王洪秀全也看上了兩江總督署,將其改建成了天王府,據說不惜成本,光是中心建築金龍殿就有五間八架,雕梁畫棟,富麗堂皇,號稱“神仙窟宅”。尤其有意思的是,在這座雄壯瑰奇的大宮殿中,除了洪秀全父子外,再沒有其他男人。太平天國有所謂禁欲的制度,實行男女分營,但天王洪秀全自己卻不遵照執行。不過,偌大一座天王府,裏裏外外全部是美麗的女子,鶯歌燕舞,想來也是一大奇觀。可惜六年前,太平天國敗亡後,天王府被最先攻入城中的曾國荃一把火燒成了灰燼。大火足足燒了十多天,連老天爺都看不過眼,下了一場傾盆大雨,才將大火澆滅。

倘若天王府不毀,肯定會再次成為大清的兩江總督署,那麽他馬新貽也應該有機會見識一下當年天王洪秀全是如何的窮奢極侈。可惜,“十年壯麗天王府,化作荒莊野鴿飛”,這一切都被曾國荃和他的吉字營給破壞了!不僅天王府化作了一片廢墟,江寧也四處是殘垣斷壁、碎磚破瓦,連一株完好的樹木也找不到。連當時的兩江總督曾國藩看了都感慨萬千,甚至不打算在江寧重置兩江總督署,而是準備移署到揚州了。

曾國藩曾經創作過不少軍歌,專門教習湘軍。其中《水師得勝歌》的結尾唱道:“仔細聽我得勝歌,升官發財樂呵呵。”要論升官,數曾國藩升得最大;要論發財,則首當其九弟曾國荃。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被曾國荃俘虜後,在木籠中寫下《自述》,其中特別提到:天京城中有聖庫一座,裏面全部是天王洪秀全的珍藏;而天王的長兄和次兄還各有寶庫一座,裏面全部是稀世珍寶。但這批巨額寶藏卻在天京被攻破後神秘失蹤,去向不明。湘軍主帥曾國藩上報朝廷時,特意強調說,湘軍攻克天京後除了兩方“偽玉璽”和一方“金印”,別無所獲。當然,只有傻子才會相信曾國藩的話。

面對沸騰的物議和朝廷質疑的目光,曾國藩雖然底氣不足,卻也不得不竭力辯解,說:“並無所謂賊庫者。”意思是說根本就沒有李秀成所提到的聖庫和寶庫,並搶在朝廷欽差到達之前,急不可待地將李秀成殺死。李秀成一死,聖庫、寶庫一事便死無對證,這是典型的殺人滅口。然而,曾國藩可以殺掉李秀成,卻封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時人都知道太平天國實行軍事共產主義,財富高度集中,其綱領《天朝田畝制度》中對“聖庫”制度作了詳細的說明和規定:“天下皆是天父上主皇上帝一大家,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歸上主。則主有所運用,天下大家處處平勻,人人飽暖矣。”核心要點就是將全體民眾的財富集中管理,民眾所需皆從國庫支取,強調絕對平均。平均未必是真,但財產高度集中卻是絕對的事實。太平天國定都天京之初,累計財富已經達一千八百萬兩白銀,專門在水西門燈籠巷設置“聖庫”,並派有六名專職人員負責日常的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