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湘半城

清同治九年(1870)七月二十五日(舊歷,以下同)的清晨,天剛蒙蒙亮,東南第一大城江寧城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中,平日玉帶一般光亮的秦淮河也完全被氤氳遮蓋住了秀麗婀娜的身影,無法觀賞到昔日的風姿。

江寧就是六朝古都金陵,又稱南京(今江蘇南京)。這座歷史悠久的古城,有過金粉繁華的盛況,也有過遍地瘡痍的淒涼。“倚檻春愁玉樹飄,空江鐵鎖野煙銷。興懷何限蘭亭感,流水青山送六朝”(龔鼎孳:《上巳將過金陵》)。人間的幹戈起伏,王朝的興亡更替,在這片土地上反反復復地上演了兩千多年。可以說,在中國,沒有任何一座城市能像江寧那樣折射出歷史的盛衰滄桑。“英雄一去豪華盡,唯有青山似洛中”。今日的江寧,除了山川地形與六朝時依然相似外,其余的一切都大不一樣了。江山不改,世事多變,不能不令人慨嘆萬千。

自太平天國平定後,江寧還得了個新的稱號,叫做“湘半城”,意為城中有一半都是原湘軍系統的人。湘軍為湖南人曾國藩所創。鹹豐初年,太平天國席卷了半個中國,太平軍攻下重鎮江寧,並改名天京,定都於此,正式與清朝對抗。被清朝寄予厚望的正規軍八旗、綠營兵腐化已久,對待太平軍毫無還手之力,幾乎一觸即潰。眼見大廈將傾,清朝不得不尋求新的武裝力量,不斷頒布獎勵團練的命令。此時,曾國藩正因母親江氏去世回到家鄉湖南湘鄉(今湖南雙峰)奔喪,情緒十分低落。當他聽說朝廷獎勵興辦地方武裝後,感到機會來了,便迅速行動起來,在極短的時間內興辦起了一支地方團練。

曾國藩創辦團練提出的口號是:“重在團,不重在練。”這支武裝力量有一部分是基於曾國藩的個人關系網——家族,親屬,師生,好友等等,不過更多的來源還是他的湖南同鄉。譬如與曾國藩家距離不到十裏的荷葉葛葆吾、葛蒞吾(後娶曾國藩弟曾國潢女)兄弟即欣然響應曾國藩的號召,加入團練中。永豐蔡壽崧以經營“永豐辣醬”出名,是當地有名的富戶,也棄商從戎,到團練當了一名下級軍官。蔡壽崧與葛葆吾後來結成了兒女親家,其孫輩中更是出了兩個非常有名的人物,即大名鼎鼎的蔡和森和蔡暢。

正因為曾國藩臨時創建的這支團練絕大多數是湖南人,因而被時人稱為“湘軍”,又稱“湘勇”。湘軍之創辦,意義深遠——不但令曾國藩本人以地方精英的特殊形式進入了上層政權,還由此引發了國家政權結構的變化,改變了清朝自立國以來滿人主政的統治格局;並開近代軍閥之先例,被視為“傳統國家的崩潰”與“中國近代史的開始”。

尤其不可思議的是,湘軍這支靠劫掠財物和封官賞爵的辦法來鼓舞士氣的兇悍軍隊,竟然逐漸成長為與太平天國作戰的軍事主力。伴隨著軍功和戰績的增長,湘軍的各方勢力也快速彌漫,一時間竟能權傾朝野,成為當時中國政治和軍事舞台的絕對主角。清廷既要依靠它,卻又猜忌它,如同插在背上的一根芒刺。

不過,當曾國藩九弟曾國荃攻下天京、太平天國正式宣告失敗後,湘軍就失去了利用價值。此時的湘軍,軍紀敗壞,不僅經常發生嘩變事件,而且成為地方公害,“將帥使東南數千裏民之肝腦塗地,而諸將之黃金填庫;民之妻孥亡散,而諸將之美女盈門”(見曾國藩好友王柏心所著之《百柱堂全集》),招來朝野上下一致的不滿。老謀深算的曾國藩眼見湘軍成為眾矢之的,又知道朝廷素來猜忌自己手握重兵,便以“湘軍作戰年久,暮氣已深”為由,主動請旨裁減湘軍。這一招極大地緩解了清廷對曾國藩本人的猜忌,但並未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大批湘軍將領早已經進入地方實權機構任職,即使是被裁撤的湘軍,也大多是就地安家。湘軍的名號雖然不在了,可人還在,氣勢還在,實力還在。江寧還是叫“湘半城”,依舊是湘軍的江寧。住在“湘半城”中的大小官員,除了湘軍一系的“自己人”,大概沒有一個人能睡個安穩覺,這其中甚至也包括位高權重的兩江總督馬新貽。

故事就從七月二十五日這一天開始了。

每個月的二十五日,都是兩江總督馬新貽親臨校場閱射的日子,按官方的說法,叫做“校閱武牟月課”。被閱射的四營兵,共兩千人,是同治八年(1869)馬新貽親自從江南全省額兵中挑選出的精銳。

自這四營新兵成立,兩江總督馬新貽每月二十五日閱射,就成為江寧的慣例。而兩江總督府(官方稱呼是“督署”)尚在修建當中,所以兩江總督的行轅就暫時設在位於府西街的江寧府衙門(官方稱呼是“府署”,今南京內橋南、中華路北段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