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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操著不流暢的中國話,費勁地陳述自己的意見——為了心底珍藏的映翔。

周扶景的臉上看似浮現一絲笑意,從側面看,竟有很深的酒窩。

“這世界很大,偶爾也會有瞻前不顧後的女子。”

終於看見玉嶺五峰的斜面了。

第一峰和第二峰重疊,第三峰稍微岔離,第四、第五峰像相互扶持似的並排在一起。

道路迂回,從五峰斜面逐漸轉向正面。但是,鉛灰色巖面上刻的淺淺的線條,從遠處仍然看不清楚,不要說小佛像,就連第三峰的兩座大釋尊像也望不見。

入江遠眺著。

他終於找到第三峰巖面中央略下方那個紅色的斑點。

車子慢慢靠近,注意看的話,隱約可辨識出釋尊像的模糊線條。

紅色的斑點逐漸變大,顏色也依舊鮮艷。入江感到自己正一步步回到過去。

二十五年了。可是,每隔十年舉行一次的點朱儀式,據周扶景說,自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就被廢止了。如此說來,現在緩緩擴大的紅色斑痕,仍是當年映翔塗上的。

載著入江與周扶景的車子駛近玉嶺的山腳。預定只停留一晚,明天中午之前就必須折回上海,所以摩崖佛要在當天看才行。

讓車子等著,兩人開始從第一峰參觀。

第一峰、第二峰佛像雖多,但都不值一看。

“這次‘文化大革命’,常聽到‘破四舊’的口號,完全沒有保護文化遺產的想法嗎?”

入江問周扶景。

“我是交通方面的技師,不清楚這档子事。”周扶景說道,“但是,我知道保護文化遺產仍是我們政府的大方針。只不過,這些胡雕亂刻的東西能說是文化遺產嗎?”

“至少算是紀念民眾努力的東西吧!”

“算是浪費人力資源的證物吧,從這個角度看也許有保存的必要。”

兩人一面對話,一面走向第三峰。

提到保存,雕在巖上歷經風雨摧殘的摩崖佛也許無此必要,只要人為不加以破壞就行了。

入江想起距南京很近的棲霞寺裏的“千佛巖”。這些據說是齊代文物的佛像群,戰爭期間,在修補的名義下已被糊上水泥,還外加色彩。雲岡石佛的補修也相當離譜。

那樣的保存,不做反而好。

入江心想。

到第二峰為止,他都以美術史家的眼睛在觀賞、思考。可是,來到第三峰,他成了個鮮活的人,站在兩尊大佛前。

夕陽西下,兩人的影子在巖前空地的黃色地面上拉得長長的。

“這玩意兒最浪費了。故意扭轉人民的視線,不就是為了不讓他們看清上層建築的矛盾嘛。”

這種解釋很符合周扶景的身份。

從第一峰開始走上連綿起伏的山麓之道,入江氣喘了。可是,年紀差不多的周扶景呼吸均勻,顯示他平常鍛煉有素。

入江擦擦汗,仰視著二十五年不見的第三峰佛像。下層佛像嘴唇的紅色刺穿了他的胸口。

“後來就沒再點朱了,顏色也沒褪?……”入江自言自語。

但又不算獨語,因為他說的是中國話。只不過,他並非說給周扶景聽。

“每隔十年,朱紅上再加朱紅,因為塗得很厚,所以即使再過二十年或三十年,顏色也不會消失。嗯,那看起來不入眼的唇色,恐怕需要花一百年才會剝落吧!”

周扶景一面解開藍色中山裝的紐扣,一面說道。

一百年,聽起來像悠遠的歲月。如果在平時,作為島國的日本人會因這種大陸的時間尺度而感慨,但此刻的入江,卻對悠悠百年歲月無動於衷。

和映翔的往事,對入江而言,可說是超越時間的世界悲歌。

“才一百年……”入江說道,“這個巖石上的佛顏,如果消失,也許需要四千到五千年吧……”

周扶景頗驚訝地看著入江。然而,入江卻立即閉起眼睛。

釋尊像的紅唇當然使他聯想到映翔。他表示一種抗衡,因此閉起眼睛,在腦子裏試圖描繪《玉嶺故事雜考》的場面。

入江的眼前再度浮現石能自殺的一幕。當血被佛唇吸進後,想象也告一段落。然後,映翔那豐實的臉頰、清澈的雙眸、花瓣似的紅唇,一個勁兒地湧進他的腦海,擴散開來。

“走吧。”

周扶景催促的聲音,將入江喚回現實。

兩人通過沒有佛像的第四峰的番瓜巖,走向第五峰。

回到車裏時,夕陽已西斜,四周開始微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