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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後。在入江的記憶中,只留下她的容貌,玉嶺的風景及其他都已淡薄。

明天就要到玉嶺去了,種種回想紛紛湧現。他翻了幾次身,直到曙光微現,他才終於朦朧睡去。但過不了一會兒,就被電話鈴吵醒了。

從聽筒傳出來的,是年輕翻譯熟悉的聲音:

“周先生九點半去您那兒,請自己先用早餐,麻煩您了。”

說的話好懂,段落也很清楚。這是告訴躺在床上正在追憶二十五年前往事的入江,此刻五十歲的自己正在上海的飯店迎接早晨。

“知道了,我會先做準備。”

入江回答。

正如預想的那樣,一起搭車的周扶景話很少。

“很抱歉,讓你陪我一起去玉嶺那樣偏僻的地方。”

聽了入江禮貌的表示後,周扶景答道:

“不,並不是特地的。”他坦言道,“我正好休假,要去比玉嶺稍遠的地方。不是為了工作卻能搭這輛車,是托你的福,幫了大忙。”

“是這樣嗎?”

入江一面笑,一面看著對方。然而,從周扶景精悍的側臉卻覺察不出一絲笑意。

會話中斷了。

過了半小時,這次,周扶景先搭話:

“你想去看玉嶺的佛像,不知道你感興趣的是哪一點?”

雖是老套的問題,但聲音帶出的誠意表明那不是外交辭令。周扶景是真心想知道。

周扶景雖瘦,身體卻有種強韌感。相鄰坐在車裏,每碰觸膝蓋等處,入江都能感到對方的強勁。

入江還感受到一股威嚴的氣勢,知道不宜馬虎回答。一面告誡自己這不是冷淡的對話,一面又把前些天通過口譯青年跟官員說的話,更詳細地敘述了一遍。

“所以,想再一次認識民眾信仰的力量嗎?”

周扶景聽了入江的說明後,問道。

“倒不完全是信仰。庶民被準許的,或僅有的那點能量,會傾注到哪個方向?而且力度有多大?換句話說,沒有宮廷或富豪的保護,樸素的美的藝術,雖談不上技術純熟,但應該是源自鄉土的孕育。對此,我很想重新評估一下……”

因為許久沒使用中文了,入江的中國話語匯非常少,很難針對這個問題作深度的說明。

對於入江結結巴巴的回答,周扶景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重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

又一陣冗長的沉默。

但是,入江覺得那段時間裏,自己正被對方悄悄地觀察著。

被批準前往玉嶺那種交通不便的地方,讓入江感到意外。不過,現在已有新的汽車公路通往瑞店莊了。

“怎樣?還不錯吧,七年前建好的,堅固得很喲!”

年輕的駕駛員得意地說道。

入江和那個健談的駕駛員聊了很多。周扶景偶爾也插話,但都很簡短。

閑聊中,入江剛說完二十五年前看了玉嶺的點朱儀式,周扶景不屑地說道:

“無聊的儀式。現在早已經不舉行了,做那麽大的木架,真是浪費木材。再說,所謂信仰,在封建時代,還不是為了要讓人民盲目服從政治。”

入江想起周扶景是交通方面材料部門的技師。

所處世界不同啊!

入江在心裏自言自語。

雖然是個話少不親切的男子,但入江對周扶景開始有了好感。可能是被對方身上的某種強韌觸動了。

望著毫不畏縮、爬上高高木架的映翔,入江眼裏湧起的眼淚,也源自對強韌東西的感動。

入江一向只與靜止的事物打交道。木像、石像,以及絹和繪在紙上的人物或山水。當然,其中也有強韌的東西。只不過,是必須通過心靈感應的那張濾網才能感受到。

戰爭期間,入江對強烈的事物反感。因為那代表著土黃色軍服及槍劍,所以,他刻意沉潛於靜止的事物。

然而,在他刻意抗爭的強勢或行為當中,也存在著“美”。他在攀登木架的少女身影中尋覓到了。尤其當強韌裹在婀娜優美的身姿時,那種感動更加強烈。

面對映翔燃起的思慕火焰,除此之外別無他由。

在車裏,再度和周扶景肩膀相碰。

那種強韌的感覺傳遞了過來。

雖有好感,但也有抗衡。

“我認為不是這樣,”入江說道,“當時,看到身穿紫色鬥篷與黃色褲子的少女,毫不畏縮地走上木架,我的感受很深刻。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副絕佳的畫具,作畫般地直描上去,令人感動,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