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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知道地點,不需要導遊了。第二天,入江獨自抱著素描簿去了玉嶺。

旅行袋裏雖有相機,但他沒帶,想先用自己的肉眼觀察。眼與心相連。帶相機去的話,一定會依賴,那麽,心靈和佛像之間的接觸就會變得淡薄。

當天,除了第三峰兩尊巨大佛像外,還素描了幾尊約一米高的摩崖佛。

雖搬進李東功的家,但入江的身份仍屬守備隊,必須每天回軍營一次。

畫完素描,他轉到了軍營去,三宅少尉微笑著說道:

“住那兒不錯吧。”

笑容裏宛如有條繩子,一不小心,腳會被那繩子絆倒。

“房子很大,感覺很舒服。”

入江答道。

“這裏也不算窄啊。”說著,三宅少尉的神情突然陰霾了起來,“那家主人在日本軍來之前,曾做過村長。占領後,他辭職了。部隊本部授意他繼續當村長,費盡口舌勸他都不肯,借口說是年紀大了。後來被挑選出的村長和他同年呢。前一任隊長不死心又再說服,這回,他以身體不好為理由躲掉了,是個不肯合作分子。”

“我倒不覺得他是那種人。”

“是個狡猾的老頭兒,抓不到他的尾巴。佯稱生病,不願參加軍隊出面的活動。可是,這次那第三峰什麽的,說是民間儀式,還擔任發起人呢。胡扯八道!”

三宅少尉端詳著入江的臉說道。

好像言外之意是“怎麽樣,會不會把這話傳給那老頭兒?”

“聽說是十年一次的儀式,不得已答應的吧。”

入江的話裏帶著辯解。

三宅少尉呵呵笑了起來,說:

“從南京來的那姑娘也很可疑。說不定和遊擊隊有聯系。當然,這是我的猜想,並沒有證據……”

三宅少尉的話講得很含糊,但觀察入江的眼睛則直愣愣地閃著光。講這些話,或許是想測試入江的反應,善意解釋的話也可說是忠告。

入江極力掩飾著表情。在遊擊隊隊長臥龍那裏,聽到了她的聲音,似乎是隊長想要的“證據”。

“怎麽會……”

入江故作一副漫不經心旁聽的樣子,平淡地附和著。

“總歸一句話,”三宅少尉視線不離入江,“要注意那兒的一夥人。如果有什麽不妥當的言行,請立刻知會,你不也是日本人嗎?”

“知道了。”

入江鄭重地答道,但隨之心情變得很差。

走出軍營,他情緒低落地走在瑞店莊鎮上。也許卑怯,他盡可能不去想戰爭近在咫尺的事實。來到這個地方,說不定是個錯誤的決定。

“你不也是日本人嗎?”

三宅少尉的最後一句話,讓入江特別氣悶。他想起那天素描的摩崖佛——那張臉既非中國人,也不是日本人。兩個點的眼睛,一豎一橫的鼻子、嘴巴。真想生活在都是這種面孔的世界裏。

瑞店莊的街道只有一條。窄小的街道兩旁,左右傾頹的屋檐擠成一堆。

這麽寬廣的地方,為什麽街道如此狹窄?

也許正因為大自然遼闊無邊,人們才會彼此貼近、互相取暖地一起生活吧。

在老廟旁,有家這鎮上也稀罕少有的糕餅店,店面前並排著三張木制長條椅。

這地方有一種梅子做的餅,入江在李東功家吃過,非常合胃口。放眼望去,這家店的貨架上也有一些。

喉嚨渴了,他想吃梅子餅。

他走進店時,胡子稀疏的男人瞬間表情僵硬了起來。

來這裏以前,雖曾被老地主一行誤認是中國人,要求出示良民證。其實很容易就能辨識出入江是日本人,不僅從臉和服裝,就是走路的方式和氣質也能得知。

胡子稀疏的男人似乎一眼就察覺入江是日本人。這種店鋪,突然光顧的客人一定很多,而那男人的緊張顯然來自沒看慣的人。

入江買了梅子餅,坐在最旁邊的長條椅上吃了起來。

這時,來了五六個精力充沛的人。其中有人肩扛扁擔,擔子裏是這一帶喂豬用的豆餅飼料。

“嘿,老板,讓我們歇會兒吧。”

向屋裏喊了一聲,他們一個個坐到入江對面的長條椅上。

開始在高聲說些什麽,是一種入江連一半也聽不懂的方言。

好不容易才弄清楚,原來是在談論有關豆餅的行情。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藍色中山服的男人路過。原本毫不客氣放聲說話的一夥人,登時安靜了下來。入江感受到那沉默懷有敵意。

男人個兒挺高,長臉上的眼睛很犀利,微駝的背可能是因為經常窺探什麽而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