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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藏在秘密的地方,躺在床上,滑進令他心滿意足的酣睡中,心情像小船駛回港口一樣單純、感激。他的呼吸平靜均勻,幾乎聽不到聲音,蓋在他身上的床單只有微微一點波動,表明他還活著,證明覆蓋在他身上的只是毯子而不是屍衣。

他身邊,枯萎的屍體在玻璃棺材裏同樣一動不動。他戴著格裏格·耶茲明精致的面具,仿佛在炫耀似的。這次,割下的面皮簡直是個傑作。它不像是個面具,倒像是那幹枯的頭骨上真正的面孔。

男人躺在床上睡得非常香甜,還做著夢。他的睡眠時不時遭到莫名形象的驚擾。

首先,到處是黑暗。然後,一個建築旁邊的土路隱隱出現在滿月溫柔的光線中。這是一個炎熱的夏季之夜。一點點地,男人走近一幢巨大房子的側影。這房子處於陰影中,幾乎不為人注目,散發出熟悉的薰衣草香味。男人感到碎石戳著赤腳。他希望往前走,但同時又感到害怕。

男人聽到隱隱的沉重呼吸聲,他發現這呼吸聲是他自己的,突然湧出的恐懼很快平靜下來,煙消雲散。他走到院子裏,院子裏有一個石頭壁爐的煙囪,它從屋頂輪廓上突然豎起,好像一只指向月亮的手指。房子周圍一片安靜,仿佛在邀請他進去。

突然之間他就進了房子,爬上樓梯。他擡頭看著頭頂微弱的燈光。從樓梯頂層,依稀可以看到一盞燈,光線在樓梯上投下陰影。燈光中有一個人站著的清晰身影。

男人感覺恐懼又回來了,像一條過緊的領帶。不過他仍舊不顧一切往上爬。他不情願地爬著,一邊好奇在樓梯頂端究竟會發現誰,他一邊想,一邊發覺自己很怕這個發現。

一級,又一級。木頭在赤腳下嘎吱作響,嚇得他屏住再次變得沉重無比的呼吸。他的手扶在木頭欄杆上,漸漸染上從上面照射下的燈光。

他即將走完台階時,身影突然轉過身,走進有燈光的門裏,把他單獨留在台階上。

男人爬完最後的台階,他面前有一扇敞開的門,明亮、晃動的燈光從裏面傾瀉出來。他慢慢走到門檻那裏,跨過了它,沐浴在猶如噪音的燈光中。

一個人正站在屋子中間。他的身體赤裸著,靈活、結實,但是他的臉是變形的。好像有只章魚包裹在他的臉上,抹去了五官。一雙淺色眼睛從長得奇形怪狀的肌肉中鼓突出來,哀求地看著他,仿佛在企求憐憫。不幸的生物在哭泣。

“你是誰?”

一個聲音問著這個問題。他沒有意識到這是他自己的聲音,但是這顯然不可能是他面前那個變形的人問的,因為他沒有嘴。

“你是誰?”聲音又問,聽起來仿佛從四面八方傳來,仿佛直接來自包裹著他們的炫目燈光。

現在男人知道了,而且他憎恨這個答案。他看到了,卻不願意看到。

人形朝他伸出胳膊,樣子非常恐怖,盡管他的眼睛不斷尋求著面前人的憐憫,就像它們曾經徒勞地向世界尋求憐憫一樣。突然,燈光變成大火,巨大咆哮的火焰吞沒他們道路上的所有東西,這大火仿佛直接來自地獄,目的是滌清這個地球。

他突然清醒過來,睜開雙眼,黑暗取代了火焰。他的手在黑暗中舉起,尋求床邊桌子上的燈光。他打開燈,微弱的光線照遍光禿禿的房間。

聲音頓時響了起來,由於死人永遠沉睡,所以他們並不需要睡眠。

怎麽了,維波。你睡不著嗎?

“不是的,帕索。我今天已經睡夠了。我這些天太忙了。我以後有的是時間休息……”

他沒有說出全部的想法:等這一切結束以後。

男人對此並不抱虛假的希望。他知道結局遲早會來到。所有人類的努力都有始必有終。但是現在一切都還有可能,他無法拒絕棺材裏的人想要一張新面孔的要求,以及他自己履行承諾後的滿足感。

他的睡眠中有一個打破的沙漏,他的腦海裏散布著一種埋在沙子裏的時間。在真實的世界中,這個沙漏不斷運行著,從來不曾被打破。幻想總歸會消散,然而沙漏永遠不會破碎。它將永遠運轉,哪怕再也沒有人看它標志的時間。

男人覺得時間到了。他從床上爬起來,開始穿衣服。

你在幹什麽?

“我必須出去了。”

要很久嗎?

“我不知道,一整天吧,可能明天也不回來。”

別讓我擔心。維波。你知道我一個人總是害怕。

男人走到水晶棺材邊,對木乃伊溫和地微笑。

“我不關燈。你睡覺時,我給了你一個驚喜。”

他伸出手拿過鏡子,把它擺到棺材裏的人臉面前,好讓他親眼看到自己。

“看……”

哦,太棒了。這是我嗎?維波,我帥極了!比以前還要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