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班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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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參議員把餐巾放在桌上,站起來,仿佛比以往高而年輕。他略嫌小的頭罩在一層薄薄的灰發之下,左右出奇對稱。貴族氣息的臉上,老化的肌肉往下掛,垂直的線條特別清楚,但他的嘴唇並不松弛,歲月痕跡也顯然絲毫未觸及他的雙眼:那是一種帶綠的灰,眼窩深陷,不大卻亮,眼皮結實。他刻意用一種鄭重的禮貌語氣說道:“你們能原諒我帶保羅上樓一會兒嗎?”

他女兒回答:“好,只要你讓博蒙特先生留下來陪我,而且答應不會在樓上待一整晚。”

內德·博蒙特禮貌的微笑,微微頷首。

他和珍妮特·亨利走進一個白墻房間,白色壁爐架下頭的柵欄中,煤炭正徐徐燃燒,暗紅的光芒映照在室內的桃花心木家具上。

她打開鋼琴邊的一盞燈,背對鍵盤坐下,她的頭介於內德·博蒙特和那盞燈之間。燈光照著金發,讓她的頭部輪廓髹上一層光暈。她的黑色長上衣是類似小山羊皮的質料,不會反光,她沒有佩戴任何首飾。

內德·博蒙特彎腰把雪茄的煙灰彈在燃燒的煤炭上。他的襯衫胸口有一顆暗色珍珠,隨著他移動而映著火光閃爍,像鐵道上警示的紅燈明滅。他站直身問道:“你要玩什麽遊戲嗎?”

“好——如果你想的話——不過我玩得不怎麽樣——但是稍後再說吧。現在我想趁著有機會,跟你談一談。”她的雙手並放在膝上,手臂撐直,肩膀因而朝內聳起。

內德·博蒙特禮貌地點頭,但沒說話。他離開火邊,在離她不遠處一張有圈形扶手的沙發坐下。雖然神情專注,但並不顯得好奇。

她坐在琴凳上轉過來面對著他,問道:“奧帕爾怎麽樣?”聲音低而親密。

他的語調很輕松:“據我所知,好得很,不過這個星期我沒見過她。”他把雪茄舉起朝嘴送了半英尺,又放低,好像忽然想到似的問:“怎麽了?”

她睜大棕色眼睛。“她不是精神崩潰,臥病在床嗎?”

“嗯,那個啊!”他隨意地說,笑了,“保羅沒告訴你嗎?”

“有啊,他說她精神崩潰,臥病在床。”她困惑地盯著他,“他是這麽告訴我的。”

內德·博蒙特的微笑變得柔和。“我想他對這事情有點敏感吧,”他緩緩道,看著雪茄。然後擡眼注視她,肩膀輕輕一聳。“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只不過是她腦袋有個蠢念頭,以為她父親殺了你弟弟,更蠢的是,她還到處去講。好吧,保羅總不能讓自己的女兒到處指控他謀殺,所以就把她留在家裏,直到她擺脫那個蠢念頭為止。”

“你是說她——”她猶豫著,眼睛瞪亮了。“她——被關起來了?”

“你說得好像是個誇張鬧劇似的,”他不經心地抗議,“她只是個孩子。把孩子關在房裏,不是很平常的管教方式嗎?”

珍妮特·亨利慌忙回答:“嗯,是啊!只不過——”她瞪著膝上的雙手,再度擡頭看著他的臉。“可是她為什麽會這麽想呢?”

內德·博蒙特的聲音和他的笑容一樣沒什麽熱度。“誰不這麽想呢?”他問。

她雙手扶住身旁的琴凳兩端,身體往前傾。白色的臉上非常認真。“我正想問你這個,博蒙特先生。大家都這麽想嗎?”

他點點頭,一臉平靜。

她抓著琴凳邊緣的指節泛白,聲音幹啞地問:“為什麽?”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壁爐前,把抽剩的雪茄丟進火裏。回到位子上,一雙長腿交疊,舒適的往後靠。“對手那邊認為讓大家這麽想的話,政治上會比較有利,”他說。他的聲音、表情、態度都看不出他對此事有任何興趣。

她攢起眉頭。“可是,博蒙特先生,如果不是有某些證據,或者類似證據的東西,大家為什麽要這麽想呢?”

他好奇而開心地看著她。“當然有啰,”他說,“我以為你知道。”他用大拇指的指甲順了一下小胡子。“你沒收到過那些滿天飛的匿名信嗎?”

她迅速站起來,激動得臉都扭曲了。“有啊,就是今天!”她喊道,“我還打算把信拿給你看——”

他輕笑,舉起一只手,手掌外翻,做了個阻止的手勢。“不必麻煩了。那些信都差不多,我已經看過很多了。”

她又坐下,慢吞吞的,很不情願。

他說:“好吧,那些信,還有《觀察家報》在被我們撤離戰局之前登的玩意兒,加上到處流傳的那些說法——”他的瘦肩膀聳了聳,“——他們所持有的證據,對保羅非常不利。”

她松開咬住的下唇問:“他——他真的很危險嗎?”

內德·博蒙特點點頭,冷靜而確定地說:“如果他選輸了,失去對市政府和州政府的控制,他們會把他送上電椅。”

她顫抖著,聲調不穩地問:“但如果他選贏,就沒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