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退化人(第2/5頁)

“嗯嗯,對,是這樣,”他一邊含糊應付,一邊就側轉身子繞過了我朝汽車裏一鉆。“反正就是保持安靜,注意休息,解除焦慮這三條,”撂下這句話來,人就一溜煙跑了。

那天的晚飯,我是跟弗農、菲尼一同在旅館的餐室裏吃的。他們以為這爆炸案的情況我還有些什麽瞞著他們,所以就一直像盤問證人似的把我問個沒完,整整問了一頓飯的時間,盡管他們誰也沒有直截了當指責我說我打了埋伏。

吃完晚飯以後,我就上樓到新換的房間裏。米基正手腳一攤,躺在床上看報呢。

“去吃點東西吧,”我說,“咱們的寶貝怎麽樣了?”

“起來了。你看她會怎麽樣呢——一副牌只剩五十張了,還能怎麽樣呢?”

“怎麽?”我問道,“她幹什麽來著了?”

“沒幹什麽。我不過是這麽瞎想想罷了。”

“你是因為肚子餓了才這麽瞎想的。還不快吃飯去。”

“好嘞,大偵探先生,”他說著就出去了。

隔壁房裏悄無聲息。我隔門聽了聽,然後才輕輕敲了敲門。是赫爾曼太太的嗓音說了聲:“進來。”

只見赫爾曼太太坐在床前,繡花箍上繃了一方嫩黃色的布,在那兒繡幾只大紅大綠的蝴蝶。嘉波莉·科林森坐在房間那頭的一張搖椅裏,對著膝頭上的雙手皺起了眉頭,雙手十指交叉握在一起,扣得好緊,連指關節都扣得發白了,指頭尖都扣得腫脹了。身上還是被綁架時穿的那套花呢衣服。皺還是很皺的,不過沾上的泥巴已經刷得一幹二凈。我進去的時候她也沒擡頭瞧我。那護士可是擡起頭來對我一瞧,滿面的雀斑都擠到了一塊兒,作出了一個不自在的笑臉。

“晚上好,”我想帶些愉快的氣氛進來,所以特意這麽說,“看來我們這病房裏快要沒病人啦。”

姑娘沒有反應,那護士的反應卻讓人吃不消。

“誰說不是呢,”赫爾曼太太大聲說,一派熱情表現得未免過了頭。“我們現在已經不能把科林森太太叫做病人啦——你看她不是已經起來走動了嗎——說實話我見她這麽著還真有點不樂意呢——嘻嘻嘻——因為像這樣一個在各方面都那麽好的病人,我還確確實實從來沒有碰上過呢,不過我們做護士的以前在醫院裏受培訓,小姐妹們之間常有這麽個說法,說是:病人愈是好服侍,我們這好福氣就愈是長不了,反過來說,要是碰上了一個難侍候的病人,那就會嘀咕這人的壽怎麽這麽長——不不,意思是說他怎麽就老是住在醫院裏不走了。記得有一回……”

我沖她努了努嘴,把頭朝門口一擺。她嘴巴還張在那兒,可是下面的話都咽了下去。面孔騰地一紅,隨即又由紅轉白。她放下了刺繡,站起身來,訕訕地說:“真的,是這樣的,一向是這樣的。哦,對了,我得去照看一下那些——喏,喏——你們管這叫什麽來著……對不起,我去一下就來。”她急匆匆出去了,邊走邊側過身來看,好像不大放心,怕我會偷偷跟在背後,趕上去踢她一腳似的。

門關上了,嘉波莉瞅著雙手的眼睛擡了起來,嘴裏吐出了一聲:

“歐文死了。”

她這不是句問話,她這是陳述句的語氣,但是我只能當它是句問話。

“沒有。”我在護士的椅子裏坐下,掏出香煙來。“他還活著。”

“他能活下去嗎?”她傷風沒有好透,嗓子還有些嘶啞。

“醫生都認為他沒問題,”我故意說得誇大了點。

“要是他還能活下去的話,他會不會就此……?”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可是聽那嘶啞的嗓音,卻並不帶一點感情。

“他會就此落下嚴重的殘疾的。”

她下面的話似乎不是對我說的,倒更像是自言自語:

“那我要贖的罪孽就越發大了。”

我假意一笑。如果我估計得沒錯,自己演戲的本事還算不壞的話,那我這個笑臉就單純得很,完全是覺得好笑,聽得都樂了。

“你笑吧,”她卻是鐵板著臉,“如果笑笑真能把問題丟開倒也好了。可是不行啊。問題是擺在那兒的。永遠也丟不開的。”她又低下頭去瞅著自己的手,輕得像耳語一般說:“我生來就是個禍星。”

這最後一句話如果換個語調,隨便換個別的什麽語調,那聽來肯定會像舞台上的一句台詞,顯得誇張而可笑。可是她卻是不假思索就吐出來的,不帶一絲感情,仿佛這話在她是早就說慣了的。我想象得出來:天黑以後她躺在床上,就一直是在這樣低聲自語,一小時又一小時不停說下去,到穿衣服的時候她會對著自己的軀體說,坐到鏡子前她又會對著自己的面影說,日復一日的就老是在這樣說。

我在椅子裏再也坐不住了,說話的聲氣也粗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