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去似朝雲

煽動士卒圍著長官高呼『萬歲』是慣用的鏟除政敵的手腕,已有先例。寇準在宋太宗時以二十九歲年紀出任樞密使,惹來天下人嫉妒。有一日騎馬上街,忽然湧來一群暴民,對其下跪,大呼『萬歲』。由於事件來得突然,如飄風迅雷,寇準愕然,不知該如何應對,由此被對手彈劾去職。

墜素翻紅各自傷,青樓煙雨忍相忘。將飛更作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滄海客歸珠有淚,章台人去骨遺香。可能無意傳雙蝶,盡付芳心與蜜房。

——宋祁《落花》

朝廷對王倫等逃卒公然闖入性善寺殺人一案極為震怒,太後劉娥以仁宗皇帝的名義連下三道詔書,切責南京各級官署,上至京東路、應天府,下到宋城縣及駐地禁軍,無不被稱為“無能之輩”,各級官員一律被罰俸三個月。這種驚動天子、太後的重大案子,理所當然會有“替罪羊”,然而卻不是負責緝盜的宋城縣尉楚宏,而是兵馬監押曹汭。自京城趕來的使者當眾宣讀詔書,稱是曹汭統領失道,才促使王倫等人搶劫武器庫後逃走,以致生出性善寺之變,因而曹汭是禍源,免去他一切職務,令其自行返回京師候審。

王倫一案,受害者人數最多,但論性質,遠遠不及假交引案以及假崔都蘭案那麽嚴重。尤其是王倫一夥盜賊明目張膽地殺人,其實是受黨項奸細假崔都蘭指使,朝廷卻避重就輕,輕描淡寫,只強調王倫逃卒身份,為此而重罰曹汭,著實令人大惑不解。

更有意味的事情還在後頭。曹汭交出官印、離開官署的當日,走過操場時,忽然有一夥兵卒蜂擁至馬前,一齊下拜,高聲叫道:“萬歲!萬歲!”似有嘩變的意思。曹汭一時愣住,半晌回不過神來。正好橫塞軍指揮使楊文廣來接曹汭,見狀上前厲聲呵斥,兵卒才就此散去。但當日在官署門口圍觀的民眾不少,消息很快傳來,曹汭人到汴河碼頭,還沒有來得及登船,便被聞訊趕來的應天府吏卒逮捕。

最匪夷所思的是,吏卒們搜查行李時,發現了一件黃色龍袍,遂成為謀反鐵證。曹汭自然不肯承認龍袍是他的,然而眾人親眼所見,實難抵賴。他被帶到應天府後,由推官上官佖審問。曹汭堅決不肯承認有謀反之事。因事關重大,上官佖也不再顧念犯人是當今樞密使曹利用的親侄子,下令動了大刑,連夜熬審。當晚,曹汭經受不住酷刑死去。朝廷得報後,認為曹汭罪行重大,下令將梟下其首級,懸掛在城門上示眾,屍首也拋入汴河中喂魚。

這件所謂的謀反案看起來證據確鑿,曹汭是罪有應得,但明眼人一看就有問題,煽動士卒圍著長官高呼“萬歲”是慣用的鏟除政敵的手腕,已有先例。寇準在宋太宗時以二十九歲年紀出任樞密使,惹來天下人嫉妒。有一日他騎馬上街,忽然湧來一群暴民,對其下跪,大呼“萬歲”。由於事件來得突然,如飄風迅雷,寇準愕然,不知該如何應對,由此被對手彈劾去職。而另一名臣張詠亦遭遇過類似事件,然而張詠是天下奇才,被人圍在中心山呼“萬歲”後,立即從容下馬,面朝開封方向跪下,也大呼“萬歲”,舉手即將對手的構陷消滅於斯須之間。

曹汭遭遇“萬歲”事件,看起來分明是寇準、張詠遭遇的重演,而那謀反的鐵證黃色龍袍更是來得可疑——就算曹汭有意謀反,但他已經被免職,正要回京師受審,為何還將如此重要的證據放在行囊之中?

曹汭雖然是仗著曹利用的關系才能當上兵馬監押,但自上任以來,還算盡職,並沒有做過什麽壞事。許多人都猜測謀反事件是有人有意在算計他,甚至有謠言說,龍圖閣直學士馬季良來南京就是為了策劃這件事。當然,謀反事件的最終目的不是僅僅陷害一個兵馬監押那麽簡單。曹汭被拷打致死後不久,樞密使曹利用即受牽連被罷去官職,送往著名的重囚之地房州編管。曹利用才能平庸,昔日曾與丁謂一同構陷寇準,在民間名聲不好,也沒有多少人為他惋惜。但許多人因此而見識了劉太後的手段,頗有微詞。丁謂、曹利用先後遭貶後,朝中再無元勛重臣能與劉太後相抗,劉氏遂一手遮天,儼然有取代趙氏之勢。

曹汭被逮捕的當晚,南京留守包令儀連夜草擬奏稿,預備向朝廷申訴這起所謂謀反案的種種可疑之處。次日一早,擬好的奏章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便傳來了曹汭被拷打而死的消息。包令儀臉色陰沉了許久,最終舉手將奏章丟入火中,又重新擬了一份請求辭官致仕的奏書。

然而,曹汭的案子並沒有在南京本地引起太大風波。一是因為事情來得快、去得也快,當日曹汭被捕、連夜便被刑斃,也沒有什麽小道消息傳出。市井百姓最樂於聽聞的無非是各種花邊內幕,譬如關注曹府的曹豐拋妻棄子跟情婦私奔出逃這類事,遠比對軍國大事要有興趣得多;二是因為官府刻意壓制了消息,民間並不知道假崔都蘭之事,只聽說大茶商崔良中死後,其女崔都蘭也因傷心過度撒手西去,父女二人同日下葬,算是一樁奇事;三是因為南京人的注意力都還集中在《張公兵書》上。自從《張公兵書》殘頁橫空出現在忠烈祠後,熱衷於尋找兵書的人絡繹不絕,不僅城南忠烈祠的門檻被踩得只剩下門框,就連城中老字街紀念張巡、許遠的雙廟也時時人滿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