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辨風塵

無論生前多麽驕橫,擁有多少財富,他現在只是一具冰冷的屍體,再也不會有任何知覺。鬧裏有錢,靜處安身;來如風雨,去似微塵。世人所在意的功名、錢財、利祿,終究只是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身外之物,生能夠輕清於世、安寧淡泊,該是多麽可貴。

悠悠風物四時新,苒苒山屏萬古春。多少江山人不看,卻來江上看行人。

——丁謂《垂虹亭》

這一夜,是那樣漫長,又是那樣短促。

黎明如約到來。晶瑩的露水閃爍著晨曦的微光,流連在石板街上,將青灰色的大石板滋潤得溫婉潤澤。清風如水,空中到處彌漫著清新的氣息。

城市的大街巷陌裏傳來了敲打鐵牌子的聲音——這是寄居城中的行者、頭陀們開始報曉催起了。他們一邊敲打著手中的片鐵,一邊用渾厚的嗓音大聲報出當下的時辰及今日的天氣,夾以“普度眾生救苦難諸佛菩薩”等佛家用語。報曉的本意是教人省睡、勿失時機、起床念佛,行者、頭陀們並不受官方俸祿,都是自願起早報曉,以喚醒癡迷大眾,偶爾也會接受路過的人家施舍齋飯、齋物。他們每日恪守時間,準點無誤,穿行於長長短短、深深淺淺的巷陌中,成為城市的一道特色風景。

包拯和衣躺在床上,聽到行者喊著陰報“天色陰晦”,但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喊出晴報“天色晴明”,也不知道是不是倦意太濃聽混了,不由得有些困惑起來。

迷迷蒙蒙中,仿若回到了廬州合肥縣香花墩的家中。楊柳依依,曲水潺潺,晨曦初露時,他坐在林中水邊讀書,讀到忘情之處,隨意站起來,一步邁出去,結果掉入水中。只覺得身子陡然輕了許多,但還是止不住地往下墜。他想攀上岸邊,卻被水草纏住了雙腳,愈是掙紮,愈是緊密。他開始恐慌,大叫道:“小遊!小遊救我!”

包拯驀然從床上坐起,這才驚覺適才情形不過是南柯一夢。但卻不知道夢境為什麽跟曾經發生的事故如此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和張小遊都長大了,不再是孩童的面貌。

呆坐了一會兒,轉頭見外面已日上三竿,包拯這才抹了抹額頭汗水,披衣起床,洗漱了出來。張建侯還在房裏呼呼大睡,客房的文彥博和沈周卻已經離開了,一個回了文家,一個回了應天書院。

包拯忙到堂上來拜見父母,卻只有父親包令儀。他也不問兒子大半夜地在外面忙活什麽,只道:“寇夫人不想見外客,所以你母親和小遊陪她到城北性善寺齋戒去了,還要為寇相公做一場法事,幾日後才能回來。本來你母親還想叫上你和建侯,聽說你們忙了一夜,快早上才回來,一時沒忍心。你這是要回去書院麽?”包拯道:“是。”

包令儀道:“雖然寇夫人出了城,但畢竟算是我們家的貴客,你最近就別在書院歇宿了,辦完事早些回來。得空也去性善寺看看。”包拯道:“是。”正欲退出,忍不住又回身問道:“父親大人為何不問我昨晚都去了哪裏?”

包令儀道:“你從小就挺然獨立,從不像其他的小孩子那樣戲狎嬉鬧,仿佛成年人一般,令人放心。現在你有範先生那樣的好老師,有文彥博這樣機敏聰明的同學,有沈周這樣多才多藝的朋友,為父對你還有什麽不放心而擔憂的呢?去做你認為對的事情吧。”

包拯道:“孩兒心頭有一個難解的疑惑,如果有一個好人出於公義之心殺了一個壞人,那麽這個好人該不該被懲罰呢?”包令儀思索了一會兒,道:“我也許會關心那個壞人有多壞,到底做了些什麽壞事。”

包拯便說了刻書匠高繼安為崔良中偽造交引之事,道:“如果不是因為崔良中被刺,誰又能想得到這位天下第一茶商不但倚仗權貴低價購買提貨單,甚至還偽造交引,魚目混珠,好騙取更多的茶葉?”

包令儀道:“嗯,為父明白了。你認為那兇案主謀其實是有功之人,對吧?我想問一句,你說崔良中倚仗權貴,那權貴一定是指龍圖閣直學士馬季良了。那麽依你看,馬季良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包拯道:“馬學士?倒是跟傳說中的完全不一樣。”

包令儀道:“所以事情有時候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人也不一定就是傳說中的那樣,真相揭開之時,往往會令人大吃一驚。如果那主謀當真是為民除害,考慮放她一馬未嘗不是好事。但你能肯定她當真是出於公義之心嗎?她跟高繼安通謀,而高繼安利用手藝和職務之便,暗中刻印交引,本身就不是什麽好人。你應該先設法查清楚動機和真相,再考慮要不要放過主謀。”

包拯心頭仿徨頓去,道:“多謝父親大人指教,孩兒去了。”匆忙出門,迎面遇上馬季良的心腹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