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陰暗的荒原

1

第二天清晨,秋田搭早車從新宿出發,抵達清裏車站,已經將近中午了。決定這次行程之前,秋田曾躊躇多時,耽心大西恰好此時回東京。他焦灼地挨過一晚,第二天一大早給祥子掛了電話,了解到大西還沒有回來,就急忙趕往新宿車站。

旅遊季節已經過去,上下車的乘客,只有秋田和兩三個本地人。秋田落在出站旅客的盡後面,悠閑地步下那個像是站台的高坡,向檢票口走去。他好久沒有領略寬廣明媚的高原景色了。初冬的晴空,陽光燦爛。雖然並非旅遊,但對愛好山色風光的人來說,陽光映照山間,使人心曠神怡。

清裏車站位於海拔一千三百米的高原上。車站四周有些住家,屋旁的白樺樹葉在風中搖曳,真是個蕭索冷落的村子。最近終於發現,這個地區是個有價值的旅遊勝境,開始準備把它建成“第二個輕井澤(原注:在日本長野縣東部,海拔約一千米的高原,為日本有代表性的避暑勝地之一)”。

秋田從車站向長著一片優美樹林的山坡走去。以赤嶽山為主峰的群山,聳立在他面前。山峰重疊,連綿不絕,宛如一道長長的屏障。南部盡頭的山巒,在煙霧雲翳中若隱若現,回頭就可以望見富士山的姿容,宛如一幅濃墨潑就的畫卷。廣闊的高原斜坡上到處點綴著的杜鵑花和君影草,在蕭瑟的秋風中,早已經枯萎凋落,只留下一望無際的白樺林和落葉松在風中嗚嗚作響。

這番景色,不由得使秋田心胸寥廓,驀然想起大西正在這綺麗的風光中沉溺於那不可告人的研制工作。他幹的與這優美景色真是無法相容、截然相反的兩回事。四周美好的景致恰恰對照出大西的精神墮落。

擅長描繪高原景色的詩人尾崎喜八(原注:日本詩人(1892-1974))對這條山道曾經這樣描寫:

“我攜著行囊,往車廂外走。她來接我,探出身子站在檢票口。我趨步上前,握住她的雙手……。老態龍锺的爹,跟隨在我的身後。三個人在車站前那條蜿蜒起伏的小街上時而上坡時而下坡地走著。綴滿杜鵑花的山丘那兒,依稀可辨的山麓處,布谷鳥傳來‘布谷,布谷’的啁啾。我舉步在高原的小徑上行走,走向一個陌生的地方,從此將我的一生交托給她。未來渺渺茫茫,往事不堪回首。唯這眼前的恩愛,漾溢在我的心頭。天宇浩渺,陽光和煦,緩緩升高的山坡直連著留有殘雪的群山,四周是廣闊的山野……”

盡管季節不同,山路卻完全一樣,大西是以怎樣的心情在這條道上舉步的呢?

在寬廣的高原上,秋田成了蠕動著的一個小黑點。他走著,走著,發覺自己的心情越來越陰沉。

2

“大西君,有客人。”

“有客?是誰?”

“這位客人說,見了面你就知道了。”別說大西,就連這位工作人員自己,對這位不速之客的說話,也覺得難以理解。

自從這裏建廠以來,沒有關系的來客的拜訪,這還是頭一回。就連職工的家屬也不知道詳細的地址,更不用說有客人來到這秘密的地方了。眼下,這條不成文的規定被打破了,心裏不能不引起警惕。

“這是怎麽回事?”

“再怎麽樣,會一下面後看吧。”那位職員惴惴不安似地催促說。

對方是指名道姓要求會晤的。這就是說,這個人知道我在這裏。連職員也不清楚來客是什麽人,那肯定是陌生客人。竟有人會知道公司秘密的工廠以及這廠內的人事情況,而自己心裏卻對這個人一無所知,對這個突然來訪者,大西越加心神不安了。當然也可以拒絕會見,打發他回去。不管是兇是吉,不弄明白,大西是無法安心的。

不一會兒,客人被引進了大西的房間。大西想不到來:人是他,頓時不由得叫了一聲:“秋田!”

秋田只是大模大樣地擡了擡手,嘴裏應了一聲說:“哎呀,讓我好找。掛了‘高寒地帶農業試驗所’的招牌,弄得我莫名其妙。”話音既不是嘲諷,又不是感嘆。

“你怎麽會知道這個地方的?”從驚愕中一下子醒悟過來的大西,終於提出了首先要問的事。

“我向中央研究所打聽了。”秋田若無其事地回答說。

“中央研究所?中研所的誰?”

“是哪一個,我也沒問姓名。”

“這不可能。中央研究所的人是不會告訴你的。”

“怎麽不可能呢,我們三年沒見面了。大西,最要緊的,先搞點兒什麽給我吃吧。我還沒吃午飯呐。找到你,費了我好大工夫呢。”

看來,秋田的造訪,並不是單純的走親訪友。讓他這麽一講,一時倒也不好追問了。

“這偏僻山區,也沒什麽像樣的東西。”讓廠裏的廚師盡快搞來了現成的能充饑的飯菜,在秋田面前滿滿擺了一桌子。可嘉,秋田吃得並不多,許多菜只動了幾筷。這時候大西才注意到秋田憔悴蒼老得多了。原來雖不是那種體格健壯的人,但分別只有三年,簡直衰弱得認不出來了:面頰消瘦,皮膚蒼黑,幹枯粗糙,一無光澤。秋田一走進房間,躍入眼簾,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那憔悴蒼老的面容。這沖淡了大西先前的戒備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