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鐵炮 四

當晚,百介應軍八郎之請,在此暫住一宿。

理由是需要借助百介的知識制作調查記錄。由於其他同心皆因頭痛或暈眩無法值勤,組頭只得命令毫發無傷的軍八郎盡速提交詳細的調查記錄。

即使碰上的是妖獸,但任憑一匹畜生愚弄,畢竟有損武家顏面。因此,除軍八郎以外的同心們均須等候上級發落。

唯有軍八郎無須接受任何懲處。但他對這處分似乎甚感不服。畢竟他也和大家一同遭到妖怪襲擊,也認為出擊前請托神佛,對武士而言乃卑怯之舉。再加上取了妖怪性命的是田上,軍八郎認為自己充其量不過是安然歸返,並沒有立下任何汗馬功勞,因此不斷重申自己理應接受和大家相同的懲處。但上級並沒有采納他的異議。

組頭的判斷似乎是,田上能擊斃野鐵炮,是由於軍八郎事前曾報告有關野鐵炮的傳言。因此軍八郎也並非全無功勞。而且組頭還認為在與狸妖對峙之前請求神佛加護,並非卑怯之舉,而是武家應修的有備無患之德。至於其他同心必須接受懲處,是因為即使無神符靈咒可依賴,平日若精於修煉,武藝理應也等同於神威佛功。此次無法竟功,是因鍛煉不精之故。

而殉職的田上兵部未經許可擅自入山搜捕,不出數合便為妖獸所殺,雖死但也應追究責任。只是此事乃因為手下同心報仇而起,雖與對手同歸於盡,但畢竟還是解決了妖物。最後判定不問其罪,家屬也無須接受任何懲罰。

結果,軍八郎因這起事件獲得表揚。不消說,百介自然成了他的恩人。

當晚,近鄰農民、同心同儕與地方鄉士紛紛前來祝賀,聽完一行人擊斃妖怪的始末,才心滿意足地離去。軍八郎也將百介這位親弟弟正式介紹給大家,讓他有幸吃遍大餐、飲遍美酒。來訪的同心們笑著搔弄這個古怪弟弟的腦袋,農民們也紛紛尊稱他為先生,讓他聽得頗難為情。大夥兒鬧到了午夜過後始離去,軍八郎這才找到時間撰寫調查記錄。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軍八郎向弟弟道歉了好幾回。百介的心境則是五味雜陳。養母早逝,養父的生意有掌櫃管理,在喜好風流韻事的歷代祖宗留下的古今文書中長大的百介,完全缺乏與血親相處的經驗。因此,百介此刻心中感覺尷尬與親切雜陳,實難以筆墨形容。

夜色愈來愈深,不知是蟾蜍還是青蛙鳴叫得益發嘈雜。不同於江戶蛙鳴的含蓄,這裏的蛙類叫起來毫不留情。時值盛夏,屋內門戶悉數大開,唯一的遮蔽物大概僅剩這頂罩著兩人的蚊帳,完全無法阻隔屋外傳來的嘈雜。

軍八郎將調查記錄大致準備妥當,已是子時過後。

就在此時,蛙鳴戛然而止。周遭陷入一片沉寂。黑暗中倏地冒出一盞燈籠火光。

丁零。

同時傳來一聲鈴響。

“有東西來了?”

丁零。

突然,庭園裏浮現一團白影。“禦行奉為——”

這嗓音是……百介定睛朝白影凝視。

“大膽妖孽!是來報今日之仇的嗎?!”

“只是有事須與您相談。”

“什麽?來者是何許人?明知此處為八王子同心山岡軍八郎的官舍,還膽敢登門造次!”軍八郎說著,一把握起了壁龕上的大刀。

百介終於弄清楚是怎麽回事了。來者乃又市。

“噢,大哥,且別沖動。這位就是……”百介死命拉著軍八郎的衣袖制止道,“這位就是親手繪制小弟今早交給大哥的陀羅尼護符、法力高強的禦行先生!”

“此、此話當真?”

那張陀羅尼符咒仍在壁龕中,被供奉在大刀後方的三方上頭。

丁零。

軍八郎連忙放下大刀,面向庭園說道:“請問,方才舍弟所言是否屬實?若果真如此,先生可就是在下的恩人了。懇請寬恕在下的無禮。”軍八郎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隔著蚊帳,一身白裝束的又市看起來一片朦朧,仿佛眼前的人影不過是跑馬燈,而非真正的人。

跑馬燈般的又市回道:“該致歉的應該是小的。此時此刻在此處現身,遭人錯認為妖魔之輩亦是無可奈何,理應是在下向大爺磕頭請罪才是。但一如大爺所見,小的不過是一介以乞討為生的禦行,如此身份、如此裝扮,實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造訪武家宅邸,更遑論自正門而入。因此,還請大爺饒恕小的這般無禮之舉。”

軍八郎擡起頭來望向百介。也不知何故,百介點了點頭。

“不過,禦行先生,無論您裝扮是否體面,托禦行先生賜予在下的護身符之福,在下方得以自妖怪魔掌中全身而退。因此,為酬謝此救命之恩,還請進來接受在下款待。”

“請大爺不必客氣,”又市說道,“先前百介先生所言,其實半分為虛,半分為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