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寺 八(第3/4頁)

母親比起智周,更愛我的生身之父乃田滿吉。自然而然,比起史朗,她便也更愛承襲了滿吉血統的我。即令滿吉的血是汙濁的,不,應該說,唯其汙濁,母親才更不得不疼惜。這不是史朗與我誰更可愛的問題,在母親來說,承傳著智周或滿吉的血,才是重要的事。我猜,自從滿吉故去後,母親便有了讓我待在她身邊的願望。史朗在大地震的時候猝亡,這在母親看來,該是絕妙的機會吧。

回到村子裏,把父親殺害,還燒毀了廟,應該是為了充做離開村子的借口之一。她不可能一直在我臉上纏著繃帶,何況這又不是能向父親透露的秘密。母親必需在沒有人認識史朗的地方,把我當成史朗來撫養。

這種意義下的計劃,在母親來說並不是太困難的事。母親靠繃帶來瞞過了村子裏的人們,然後到東京,把我當做史朗來養育。

由於這緣故,把我改變成史朗,在外表上算是輕易成功了,問題在乎能不能在我的內心裏,另創一個史朗。人的記億,隨著成長而多數埋沒進漆闇裏,幼小時尤其如此。只是人到了四歲左右,開始略略懂事,如果有特別的見聞,便成為相當明晰的影像,一直留存下來。

就這一點而言,鍵野史朗是在四歲時,經歷了非常特殊的體驗,因此如果生存下來,必定會記起那個可怕約場面——因為他親眼目擊了那血流五歩的現場。

母親害怕將來我知道了那件事,覺得自己對那可怕的場面一無記憶,太不可思議了,然後去探查真相。

如果是普通的人,也許就不會害怕了 。可是母親本身,在一般年紀的時候目擊了一個死亡,那種活生生的恐怖,一直留存在她的夢境當中。於是她認定,為了使我成為史朗,必需記住那個場面。

讓我目擊一年前發生的那個兇殺場面——母親這麽想到。

不用說,讓父親再來一次同樣的殺人兇行,是不可能的。幸運的是人們都相信父親的兇行,乃是母親所為的。四歲的小孩所看見的,是母親刺殺一個男人的場面——就照這個世上人們所相信的事件,再來重演一次,這是母親所能辦到的。

知道鍵野史朗四歲的時候真正看見的,只有父親、母親、史朗自己,此外就是兩位信徒。只要央求這兩位信徒,即令將來兩人中有人向我說了事件的詳細情形,仍然可以使我不致懷疑。不,寧可說,母親為了在未來的日子裏,當我聽到事件經過時,能夠藉此確認自己的身世,終於毅然地實行了行兇。

母親所以選了父親做為她的兇殺對象,我想不僅是由於父親是李代桃僵之計的最大阻礙。母親不但對父親從未有過愛,並且他還是把她所愛過的唯一的人物殺害的兇手,因而懷恨在心也未可知。

然而,最大的原因,還是為了給我一個重要的記憶,為了讓我成為史朗,為了守護世間的咒罵,不管誰也好,需要一個男性的被殺者。

母親縱火燒正殿的一個禮拜前,把喝醉了酒的父親引到住房裏,在我安眠的榻旁,重演了一年前的犯罪場面。記憶裏看不到那男子的臉,乃因母親用自己的身子來擋住我的視線,不讓我看到的緣故。一切告終後,母親回過頭來看我。母親的面容,是在急切地向我訴說著什麽,如今我能了解那個意思了——看到了吧,貞二;媽媽不惜用血來染紅自己的手,希望讓你看到的,你要清清楚楚地烙印在心版上吧。從這一刻,這一瞬間,你真正成了鍵野史朗啦。媽媽能為你做的,就只有這些,只有這些呢。

我相信為了重視行兇現場,母親最困擾的,是季節的問題。父親刺殺滿吉是在隆冬時節的一個晚上,而母親卻必需在九月份裏頭行事。母親尤其擔心花的問題。在她自己記憶的泥沼裏,其所以記住了一個女人死亡的季節,是因為一瓣櫻花之故;而清蓮寺的水塘裏,這個時候開滿著睡蓮,分明訴說著與一年前事件發生時,是在不同的季節。母親把悲慘的死,用美麗的花的形式,烙存在記憶裏,她因而不由地擔心在我的記憶裏,也會留下了存在於事件前後夏日的花。摘下睡蓮,埋入土中,即是因為如此。母親在泥土裏埋葬了花,同時也埋葬了一個季節。

為了怕我的記憶連貫下去,母親等了一個禮拜,這才從池裏拖出父親的遺骸,放在正殿裏,然後放了一把火。接著,讓我的臉包在繃帶裏,離開村子,前往沒有人認識我們的東京,而我也從這一天起成了五歲的鍵野史朗。漸漸地,我長大了,直到宗田老人來訪那天,我都是活在母親所創造出來的別人的記億裏。

母親的失敗,在乎未能看透她所嚴重要求守密的宗田,終究向我透露了事件真相;我不僅把兇殺現場,連那一陣子的母親的奇異行動,也都留在記憶裏,還有就是由於母親想對我隱瞞,結果反倒使我觸發了對事件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