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寺 八(第2/4頁)

如今,這種病已經明白和遺傳無關,可是當時人們都相信,這種病會一代代傳承下去。

「滿吉發現到這種病的時候,貞二已長得好大了。這孩子一直瞞著大家,說是阿春生的。將來長大,病發了以後就再也瞞不下去了。不管為了誰,這孩子的死,是件好事。」

我想起了乃田滿吉膚色白,貞二也正是如此。這使我聯想到映在河水上的自己死白的臉。

「宗田先生,聽說我小時候,有一次臉上都纏著繃帶。您還記得廟燒掉時,我受到灼傷的情形嗎?」

我指了指自己的臉,宗田卻詫異地看了我一會兒,這才說:

「灼傷?不可能,少爺不可能在廟燒掉的時候被燒傷。因為那個晚上——少爺根本不在廟裏。

那個晚上,您住在我家。我想不起怎麽會來我家住,可是還記得廟正在熊熊燃燒的時侯,您睡得好甜。」

「……」

「少爺受到灼傷,不是廟裏失火的時候,而是東京大地震的時候。」

意料不到的話,使我的眼睛都瞪圓了 。

「大地震的時候,我是在東京嗎?」

「是的,少爺和阿末小姐正在東京。那年夏天,阿春小姐帶著小孩回娘家來了 ,回返東京的時候,阿末小姐和少爺也一塊去了 。沒幾天就傳來大地震的消息,所以擔心得不得了。還好,過了三、四天就狼狽地回來了 。難道少爺不記得了嗎?」

「不記得了。我記得的是廟裏失火的事。」

是真的嗎?我記得的是站在好像是廟的山門邊,看著熊熊燃燒的火。震災的時候,據說東京有一部份成了一片火海。如果附近有廟,可能過去避一避。也許我和母親逃進一所廟。如此,那就是站在山門,從內側往外看著市街在燃燒的吧。

而且大火燒過的,躺在一片灰燼裏的屍體,好像不只一具。說不定可以看做是大火警,死了更多更多的人,來得更真實。

如果是這樣,那麽母親為什麽把我的灼傷,說成是在廟失火時受的——母親是在隱瞞大地震的時候,我們剛好在東京。這又為什麽呢?

「從東京回來的時候,我的臉上纏著繃帶嗎?」

宗田又點頭。這倒不出意料之外。

被記憶的漆闇包圍住的大正十二年九月,母親、父親,還有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總算明白過來了。好不容易地——不錯,過了十幾年歲月,好不容易地才明白過來了。

「最後還有一件要請問您。父親殺死的那位乃田滿吉,是不是眉毛很薄的人?」

「是的。我不曉得那是不是由於他那種病,因為眉毛薄得異常,所以面孔看來更白。」

我擔心如果我再追問下去,宗田說不定也會想到我正在想的事,因此把話題岔開了。

電燈光變得有點刺眼起來的時候,宗田辭去了。從窗口看著老人那不穩靠的腳步,在巷子裏消失了以後,我無意間看到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臉。

我仿佛懂得了母親為什麽在我的眉毛上塗了墨,又為什麽用指頭上的血來撫摩它。

我從窗邊離開,看了一會兒榻上長長的影子,忽然想起來似地取出了火柴,把一只手指頭湊近火。燙得我連忙熄了火。我*感到那種灼熱,是由於我的想象錯了呢?抑或那種事還沒發生?

這我不曉得了。

不,我相信想象沒有出錯。可是,我心中突然湧起了不可思議的感覺—仿佛覺得我自己的影子帶上了不同於往前的色彩,茫茫然地在那兒站住了。

四歲的時候,我置身父親殺害乃田滿吉的現場,而它在我記憶裏,卻是完全的空白—我不得不相信,那理由只有一個。

我不是鍵野史朗。

我猜想,當東京大地震發生時,我那個五歲的哥哥鍵野史朗死了,於是母親想到了一個計策:讓我來替換已死的史朗。

我在東京,由姑媽阿春撫育到四歲,其間屢次被姑媽帶著,回到故鄉廟裏,和哥哥史朗也見過幾次面。我想站在橋上欄杆邊的男孩,應該就是史朗。某夜,是在廟的回欄,或者通往住房的廍子上吧,反正就是像橋的地點,看到月光下史朗的臉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我不曉得史朗是不是也白白的,但四歲的我與五歲的史朗,體型上應該不會差得太遠。

只要把面孔遮起來,桃僵不是不可能的事。為了這,母親才把我的臉灼傷,用繃帶來纏住。

從某種意義來看,一切都是由偶然湊合而成的。

母親從乃田滿吉口裏得知在我體內流動的血,而剛好這個時候,她開始想到差不多應該讓我離開姑父姑媽手裏,就那麽湊巧,偶然上了一趟東京,遇上大地震,喪失了史朗。母親於是向姑父姑媽吐露了我體內的血,提出了她的計劃。姑媽夫婦倆,與其說是恐懼我體內的血,倒毋寧更同情母親想把我當做史朗親自撫養的願望吧。於是,我罹災而死,史朗受灼傷的漫天大謊,得到了姑媽夫妻倆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