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傷在該死的胸口(第2/10頁)

因此蒂姆死後,博伊蘭找到我,手捧著他那份爛到令人絕望的表彰辭,懇求我的幫助。蒂姆是在營救遇伏戰友時中彈的,如果他能活下來,這一事跡足以為他贏得銀星勛章。但鑒於他犧牲了,整個營獲頒榮譽勛章。更重要的是,營長也在受勛之列。

“我知道自己寫得很爛。”博伊蘭告訴我,手裏攥著草稿。我們倆單獨坐在我設在藍鉆營的辦公室裏。營地雖位於費盧傑郊區,但比起博伊蘭每天出生入死的暴力街區,這裏儼然另一個世界。“我不擅長幹這個。”

事情剛過去幾天。我還沒問清始末,博伊蘭就已神情恍惚、瀕臨崩潰,而我手下的年輕士兵只和我們隔著一層薄薄的膠合板。不能讓他們聽見一個軍官在我懷裏哭泣。後來在美國這事還是發生了,那可不是令人愉快的經歷。

“你比大多數人都強,”我說,目光飛快地掃過他可憐的文字,“你在乎士兵。”

心理輔導不屬於副官的職責。我的職責是處理營內的文書:傷亡報告、通信、授獎、個人評估報告、法律問題等等。這份工作並不輕松,況且大部分人參軍不是為了處理文件,因此都是潦草應付。但心理問題——愧疚、恐懼、無助的焦慮、失眠、自殺傾向——都是戰鬥心理輔導部門的事。

“大多數排長,”我說,“首次交火後,他們會第一時間為自己打報告申請戰鬥行動勛章。炸彈揚起的灰塵還沒落地,報告已經到我手裏了。”

博伊蘭點了點他碩大的頭,閃著兩只孩子似的大眼睛。

“他們的手下,”我說,“得排在後面。等到他們騰出手來再說。但在我兩次的派遣期裏,你是唯一一個只關心手下卻忘了自己的人。”

“蒂姆有兩個孩子,”博伊蘭說,他頓了頓,“他們太小了,還記不得他。”

我們離題太遠了。“這份表彰辭……”我說,一面又瀏覽了一遍,“很多你寫到的……與主題無關。”

博伊蘭把頭沉在雙手間。

“聽著,凱文,”我說,“我改過一百萬份表彰辭。有些是為了申報勇氣勛章。關鍵不在於蒂姆是個多好的人。我相信你的排裏有很多不錯的小夥子。我相信你也是個很好的人。但應該給你們每個人都頒發榮譽勛章嗎?”

博伊蘭搖了搖頭。

我轉向電腦,點開層層文件夾。我隨手打開上次派遣時寫的一份表彰辭。獲得表彰的是一名醫護兵,他在自己負傷的情況下率先搶救在爆炸中受傷的陸戰隊員。當時,一條圓珠筆大小的彈片嵌入了他腹股溝下方一厘米處,險些擊中他的睾丸,與股動脈也僅是毫厘之差。“表現出無與倫比的勇氣……”我讀道,“……全然將自己的傷勢置之度外。”我關上這篇文档,點開另一篇。“決斷的領導力,”我讀道,“令他無畏地沖入敵軍火力之中……對個人的巨大風險……全然不顧自身安危。”我點開另一篇。“表現出無與倫比的勇氣……大膽的領導才能……準確的判斷……得益於他的英勇行為。”我擡起頭,“你明白了吧?”

博伊蘭的表情告訴我他沒有。

“我們不會因為誰是個好人就給他授獎。”我說。

“他是個很好的人。”博伊蘭說。

“那是當然。這他媽很清楚了。但你不能用表彰辭來描述他豐富的人格魅力,或諸如此類的廢話。他得能媲美那些英勇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士兵。真的。令人無法置信。所以這不在於蒂姆本人。換句話說,這在於他是個多麽出色的海軍陸戰隊隊員,而不在於他是個多麽出色的人。你必須證明他符合每一項要求。”

博伊蘭似乎沒在聽。

“嘿。”我說,他擡起頭來,“告訴你個好消息。決斷的領導力,打勾。迅速組織部隊展開火力壓制,打勾。全然不顧自身安危,打勾。無與倫比的勇氣,打勾。我還可以繼續。我雖不知道事情的細節,但這些信息已經是很好的素材。”

博伊蘭露出微笑。“很高興和你談話,”他說,“這裏沒有姑娘。但我可以和你談話。”

我嘆了口氣。“很好,”我說,“我來寫這該死的東西,怎麽樣?”

博伊蘭高興得直點頭。他肩上諸多的重負輕了一分。

上校命我查清細節,最終我用訪談中獲得的零散片段拼湊出事件的梗概。受訪的士兵往往陷入極度悲傷的自言自語中,因此我不僅得知蒂姆當日的所作所為,還了解到:他和妻子救助鬥牛犬;他寫過幾支糟糕的說唱歌曲,吟唱時獨有的節拍給人奇異的舒緩效果;他妻子“出奇的熱辣——你願像舔冰激淩甜筒一樣舔她屁股那種熱辣”;他的一雙女兒“他媽的可愛到讓你腦殘”。但我也了解到,“當時頭頂有一張火力網”,以及“我看見沃克勒的頭猛地往後一倒,就像一個他媽的折斷的娃娃”,還有詹姆斯·沃克勒本人用單調空洞的語氣告訴我的“死的應該是我,不是他”。需要的信息都齊了,我將他們的原話改寫為海軍陸戰隊授勛所要求的平淡八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