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努力反思的維爾納

身為有罪者的兒子和無罪者的父親,我就像連接有罪者和無罪者的一個中間環節,我感到有義務給無罪者一個機會。有罪者已經有過機會了。我們是感到內疚的一代人。或許我的女兒們有一天會為我感到自豪,不僅因為我是她們的父親,而且因為我是一個正派的人,也許她們還會把我當作她們想竭力仿效的人。這與我和父親的關系真有天壤之別。

還是來說說我們的事吧。我的父親生於1902年。他的父母是德國北部地區的地主。他們的產業並不大,但足夠他們過上十分富裕的生活。我祖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陣亡。替他們經營農場的人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祖母那時還相當年輕,她生我父親時才十六歲。她帶著幾個孩子搬到漢堡改嫁了,她的第二個丈夫是個普通工人。父親那時已十七八歲。他不喜歡他的繼父,因為他是個活躍的共產黨員,與我父親以及我親祖父截然不同。照片上我的祖父騎在馬背上,地主派頭十足。第一次大戰爆發時,他立即報名參軍。而祖母的第二個丈夫則是個書呆子,邋邋遢遢,你根本想象不出他騎馬會是什麽樣子。我父親酷似他的父親,根本不理解他的繼父。第二次大戰時,他的繼父因為是共產黨,被關了三年監獄。但他活了下來,直到1975年去世。

我愛繼祖父,他是我生活中除祖母外最重要的人,因為祖母在那個地主死後嫁給他並非偶然。

祖母再婚後,父親就離家出走了。只有當她丈夫不在時,他才回家看望他的母親。父親很年輕就參了軍。農場完了,他對別的都不感興趣。他在三十年代參加了黨衛軍,我不知道確切的年份。他晉升得很快,後進入不倫瑞克的黨衛軍軍官培訓學校,而且沒經過大學入學考試就成了一名軍官。

戰爭爆發前兩年,是我父親的黃金時代,所有激烈的事情他都參加了——清洗沖鋒隊、逮捕浪潮、反猶太人運動。但他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魔鬼。戰爭爆發時,他在後方活動,後到被占領地區,最後上東部前線。他定期回漢堡,經常是待幾天,探望一下他的母親,然後就又走了。

他是1944年年中調到奧斯維辛的,對此我確信無疑。那是某種提升、某種特殊任務。確切地說,他在那裏只待了一天,就自願上前線去了。也許他不願講話的毛病就是從那時開始的。1945年初他負了傷,戰爭結束回家時少了一條腿。

我是1946年出生的。我母親比父親小十五歲,她是戰爭快結束時在一個軍醫院認識父親的。他們在戰爭結束後結婚,然後一直住在漢堡。

因為父親在最後一刻自願上前線,他在戰後沒有受到調查或起訴。他成了一名公務員,他們對他取消了大學入學考試的要求。而且,盡管他是個傷殘人,但在工作上仍然提升很快,職位相當高。我母親待在家裏。

我父親非常奇特,是我所知道的最不愛講話的人。這肯定是由戰爭以及他積極上前線之前的經歷造成的。那才是他真正的傷殘所在。他的腿可以用雙拐代替,但他的沉默卻無以取代。他身體靈活,臂膀強壯,過去經常出門遠足。他沉默起來卻十分可怕。

如果不是因為母親,他可能已經自殺了。她又高又瘦,既有德意志人的嚴厲,又有斯拉夫人的熱情。她的雙手永遠是濕漉漉的,不停地在圍裙上擦著。實際上,她有兩個孩子——父親和我,小的一個有兩條腿,成年的那個只有一條腿。母親對父親的沉默寡言毫不在意,她喜歡不停地講話。她可以提出一個問題,然後自己很快回答,我認為父親喜歡這樣。他總是靜靜地坐在她身旁,不時點點頭,看上去很放松,不像他平時那麽緊張和神經質,特別是我和他談話時。

我是在漢堡長大的,在那裏上中小學,也在那裏上大學。童年時代對我影響最大的是祖父。盡管他不是我的親祖父,我仍然這樣稱呼他。他總是興高采烈,雖然曾在納粹的監獄裏待過三年。他常常戴一頂貝雷帽,即使在房間裏也戴著。他的煙鬥從不離手,煙抽完了就嚼煙鬥。他早就是個嬉皮士和逃避現實者,比六十年代要早得多。

他和祖母住得離我們很近,騎自行車幾分鐘就到。那是一座舊樓後的小小的公寓,有一間廚房、一間起居室、一間臥室。起居室裏亂得一塌糊塗,到處堆著書和報紙,每把椅子上、地板上,每個可能的表面上都是。如果我想坐下,祖父就把椅子往前一斜,讓上面的報紙和書滑下去,然後用腳踢開,騰出椅子讓我坐下。房間中央是一個大飯桌,上面鋪的不是桌布,而是一條厚厚的毯子。墻壁四周的書櫃也都擺滿了書。祖父就置身於其中。他坐在飯桌旁,面前是一大摞報紙,嘴裏叼著煙鬥,胳膊肘撐著桌子,所以他這麽喜歡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