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受苦受難的斯特凡

我和你處境相同。我是我家裏的猶太人。我父親、母親、外祖母,他們共同密謀使家裏的恐怖永遠存在。而我是他們實行恐怖的對象。他們並不是要殺死我,因為那太容易了。他們是想讓我受折磨,就像把蒼蠅的翅膀扯下來,眼看它痛苦地扭動身體,掙紮著想逃脫。

我試著對此不予理睬,不讓自己因此煩惱,假裝對它無所謂。每當有什麽事使我煩惱,我總是不讓自己的感覺占上風,我的父母對此有第六感覺,他們只要覺得觸到一條外露的神經,就會直逼上來。他們嗅著每一處傷口,熱衷於發現我的弱點。小時候,我想,我能夠活下去的唯一出路,就是躲開他們,因為他們要做的一切,就是每當看見一處傷口,就往上撒把鹽,我回家時如果膝蓋擦傷了,他們會打我,因為我把褲子弄臟了。如果我哭,他們也要打我,因為我不像個男子漢。如果我尋求幫助,他們就恥笑我。他們貶低我到不遺余力的地步。

大家都說你們猶太人是戰爭的受害者。但對於你們中那些幸存者來說,希特勒一死,苦難就結束了。而我們這些納粹子女,則是苦海無邊。他們的世界土崩瓦解後,第三帝國的英雄們又劃定了另一個戰場——家庭。

在他們極為寶貴的幫助下,我形成了一種自卑感,其嚴重程度簡直難以想象。我小時候,是個真正的白癡,碰上什麽事都害怕。在學校裏,別的孩子打我,我卻從沒想到自衛。如今依然如此。面對權威,我感到不安和緊張。

噢,我第一次戀愛時,仍然蠢到竟然向母親透露心中的秘密,希望得到溫情和理解。但她說的唯一一句話,卻是我大概想自找挨罵。他們總是竭力貶低我,無論我請求他們什麽。

溫情是不存在的。我從不記得母親抱我在她膝上坐過,不記得她擁抱過我,也不記得父親有過慈愛之情。當然,親吻從不存在。

後來,我對女人形成這樣一種混亂的感覺。在我的想象中,只有兩種女人——善良的美女和妓女。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妓女,而那極少數的美女卻無處可尋。我想,如果我給她們心愛的東西,她們就會愛我。而我確實給了她們我所能給的。我寵愛她們,送她們大批的禮物,預先考慮並滿足她們的願望,而她們卻欺騙我。我十八歲那年,想帶我的女朋友——第一個女朋友——去意大利,為了這次旅遊,我攢了半年的錢。等我給了她買車票的錢之後,她就再也沒有露面。而這僅僅是開始。

然後就是宗教的事。我十四歲時變得十分虔誠,按時去教堂,星期五不吃肉,而且不時地祈禱。但我很快就放棄了。因為我發現這也無濟於事。後來我開始對佛教發生興趣,這是一種溫和的宗教,處處充滿愛,使人動心。它吸引了我,我想我本可以改變信仰,但我害怕。我父母剝奪了我的意志力。處處都是禁區。我對他們說的一切都全盤接受,當然從來沒有想到懷疑他們,更不要說堅持自己的觀點了。

我二十歲左右時,開始感到一切都不對頭,體重也大大降低。我的整個生活進入一個大倒退階段。有一次我悄悄對父親說,我在女人方面不怎麽行。他給我的建議,竟然是讓我到妓院去試試。我從他那裏得到的就是這種支持。我認為我只有小時候還比較強,年齡越大,變得越軟弱。別人都是年齡越大越成熟,而且逐漸變得獨立、有競爭力,我卻越發感到不安全,越發膽怯。我越來越希望得到保護和安全,但是現在有誰能保護我呢?如今,我就像當年的猶太人,感到一種瀕臨滅絕的危險。這就是我與你的共同之處。也正因為如此,我發現你這麽富於同情心。我肯定父親過去殘酷地對待過猶太人,但戰後就沒有人再受難了,只有我一人。

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很自豪。他讓他們嘗到了厲害,他總是這麽說,他們在他面前膽戰心驚。起初他在沖鋒隊,但他後來及時改變了工作。他蔑視所有的人——猶太人、吉蔔賽人、同性戀、共產黨。他現在依然如此,只是沒有膽量大聲說出來。只有關起門來,在他感覺安全的自己家裏,他才有膽量扮演英雄。戰後,我成了他選中的受害者,對父親所做的事情,我並沒有責任。那時我還沒出世,與那些事情毫無關系。我也覺得不應對此負責。我認為“同謀”、“共同責任”或“繼續感到遺憾”這些詞都是不合適的。我不能為父親的所作所為道歉,那是他幹的,不是我。我和他的所作所為沒什麽關系,就像我和他沒有什麽關系一樣。我完全是另一種人,也許甚至還是一個與他截然相反的人。我覺得我是另一個陣營的,一個受他折磨的人,就像第三帝國統治時期所有受他迫害的人一樣。如今他的殘酷和暴躁威脅的是我,而不是那些他整天咒罵的人,那不過是說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