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希望和解的英格博格

我1945年生於奧地利的卡林西亞。我父親也是卡林西亞人,他出身貧苦。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他父親從西伯利亞的戰俘營返回卡林西亞,一路上歷盡千辛萬苦。在斯洛文尼亞的一個地方,他再次被捕,並在獄中被打得遺體鱗傷,終因肝破裂致死。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我父親成了德意志民族主義者,他的母親後來自己謀生去了。

我曾去看過他小時候住過的房子,那是建在溪邊的一個石頭小屋,裏面僅有一間臥室,只有一個小爐子取暖。那種貧窮在今天簡直不可想象。無論冬夏,我父親總是穿著木底鞋,沒有襪子。吃面包塗的是肥牛油。他母親靠為當地農民縫縫補補掙幾個錢。

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我父親討厭天主教。他不得不和那些農民呆在一起,他們虐待他,表面上卻顯得很虔誠。我父親身強力壯,敢於冒險。他曾經在一家工廠的大煙囪上倒立,走橋欄杆過河,還做過許多類似驚人的表演。我聽過好多他的這種故事。但就像我前面提到的,他始終擺脫不掉那可怕的貧困。他對我說,他過去經常在當地一家糖果店的櫥窗前徘徊,夢想有一天能把那裏所有的好東西都買下來。他幻想的就是這些。

我不能肯定,也許是通過他參加的體育俱樂部,或是被建立純潔而有道德的德意志民族的思想所感染,他很早就加入了國社黨。他在政治上一直很幼稚,但是那場運動肯定吸引了他。他是所謂的非法者,早在德國人進入奧地利之前,就被判過兩年徒刑。

他被釋放後,立即去了德國,那裏的群眾運動對他是很大的鼓舞。他被柏林體育學院接收,並圓滿地完成了學業。那段時間肯定是他最好的時光。戰前的柏林,奧林匹克運動和整個法西斯運動都處於高潮。他體現了民族社會主義的理想——年輕、結實、純潔、狂熱、毫不懷疑。後來他回到卡林西亞,主管地區體育運動,開辦了一所體育學院,在黨組織中十分活躍。

戰爭爆發後,父親立即報名參軍。他本可以不去服兵役,但他不願那樣。他認為,一個人不能讓別人為自己的理想而戰,他在波蘭和俄羅斯服役。我知道的就這些,從他和我們的談話中,我得知他在前線總是和戰友並肩作戰。戰爭結束後,他回到卡林西亞,為躲避英國人而藏在山裏。他們到處找他。我從未搞清為什麽。據說他被授予過鐵血勛章那樣的東西。戰爭快結束時,他在意大利服役,大概是去處死遊擊隊員。他對我說他拒絕了。但關於他是如何從東部前線調到意大利,後來又回到奧地利,以及整個授勛的事,我一無所知。

我生於1945年。他給英國人捎話,說不要再找他了,等他的孩子一出世,他就去自首。他這樣做了。

英國人判他兩年徒刑,他服滿了刑期。幾年前我和我丈夫阿列克塞去以色列,在那裏碰到阿列克塞的一個親戚,他過去在關押過我父親的那所監獄裏工作。我不得不說這實在令人不可思議。你知道我丈夫是猶太人。我們一會兒再談這點。

我十七八歲時,開始和他對立。我們有兩個話題:納粹時代和猶太人。我希望他批評過去,或者說說他的過錯。但他堅持不說,他就是不想攻擊自己年輕時候的信仰。

每次談起猶太人,他自然要提到以色列:“看看如今他們在敘利亞和對巴勒斯坦人所做的一切就行了。”然後就是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老一套,什麽猶太人也是軍國主義者,也一樣抱團兒。只有我們這樣做自我批評,他們則為所欲為,等等,等等。

後來有一天他對我說,他在監獄時被一名英籍猶太人打了一頓,那人沖他大喊大叫,叫他納粹豬。大概他要以此證明,他們也是一樣的。我對他說,這種個人的怨恨與納粹的罪行無法相比,但這無濟於事。接受這樣一個父親可不是易事。我還在家裏住那會兒,我們是一個理想的家庭。父親是個非常顧家的人,他不喝酒,不吸煙,什麽惡習也沒有。體育活動在家裏是第一位的,我們徒步旅行、唱歌,每樣事情都一起做。

哪怕他是個酒鬼或者愛玩女人也好。但就我所知,他是個清清白白的人,直到我發現他政治上的問題。於是一切都崩潰了,所有體面的東西轉眼之間都消失了。

母親出生於一個比較富裕的家庭,但就納粹而言,她與他是一致的。她是德國女青年聯盟營的總輔導員,那裏的一切都那麽令人愉快,那麽美好,人人互相幫助。只是在猶太會堂被燒毀之後,事情才不那麽美好了,母親甚至變得有點悲哀起來。戰爭結束很久後,我記得她的母親還談起如何不能和猶太人通婚。

這些年來,為使他們哪怕說出一句後悔的話,我不知做了多少次努力。父親只是說每個政權都有其受害者。至於滅絕猶太人的事,他有一次說這是一次錯誤,弊大於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