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生活在過去的埃貢

中學畢業那天,我對母親說我要學醫,我感到這對她是當頭一棒,她看著我,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只說了一句;“孩子,請不要這樣對待我!”

她就是不希望如此,無論如何。我告訴她爭論沒有用,我已下定決心,要像父親那樣成為一個優秀的醫生,不管人們指控他幹了什麽。

母親只是不想相信我。她悲傷、哭泣、自言自語,我一個字也聽不明白,可我猜想無非就是那一套,我並不是真地想聽她說什麽。我知道其中的來龍去脈。我父親,就因為他的職業,給全家帶來了無盡的苦難。多年來這件事一直是爭吵的焦點。

父親的職業並不是災難,他所做的以及為誰而做,也不成問題。當時我母親並不反對,她年輕,對做一個年輕黨衛軍醫生受人尊敬的妻子,大概並不介意。但是突然之間,情況大變,當這成了參加納粹的罪行時,父親一人要對全家的不幸負責,真是荒唐。我父親那時是醫生,是科學家和有獻身精神的國社黨黨員。

母親一直認為,他其實用不著為了實現自己的價值而自願去達豪。但當時,她為他不必上前線而感到高興。現在她卻總是抱怨,說他如果只是一個普通醫生,就不會給家裏帶來這麽多痛苦。要不是他每件事都參與,每件事都有他的份兒,戰後就不會有這些麻煩。我從早到晚,年復一年聽到的就是這些,尤其是在他死去之後。我姐姐也住在這裏時,她們倆一起抱怨。姐姐比我大十六歲,是戰時出生的。她們真讓我生氣,竟想把一切責任都推到父親身上,總是說要是他沒那樣做該多好,要是他這樣做了該多好。父親是六年前去世的,但自那以後他每天都不得安寧——她們不讓他安息。姐姐蘇珊娜已是第三次結婚,這被認為全是他的錯,因為他教育不得法,還因為他的歷史,他沒有為她樹立好榜樣。她們提到他只有不好的東西,我想這都是為了和他劃清界限。我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有什麽意義。他死了,她能和他劃清什麽界限?母親生活拮據也是他的錯,因為他沒有留下足夠的遺產,戰後也沒有一個體面的工作。我難以與人交往也是他的錯,因為他從來對我漠不關心。我想,如果她們便秘,也會怪罪於他。

但他在世那會兒,她們從不抱怨,總是說爸爸這個,爸爸那個,不太累吧,不想休息休息嗎?給爸爸拿報紙和拖鞋,喜歡喝這湯嗎?今天不快活嗎?每當他從辦公室回家,蘇珊娜都要擁抱他。母親則吻他的臉,但雙唇緊閉。我小時候,對他們的親吻方式很吃驚,他們從未真正用嘴唇接吻。母親擁抱我時,我感到惡心。她用緊閉的雙唇壓在我的面頰上,我能感到她上唇的汗毛蹭著我的皮膚。每當她撫摸我,我都會不寒而栗。

我們外出散步,父親總是走在中間,母親和姐姐一邊一個,他們挽著臂,齊步向前,我則緊緊跟在後面。他們三人對我毫不在意。母親和姐姐恨他,我卻崇拜他,可他對我漠不關心,真是令人不可思議。每次他和我玩,都是在盡義務。我指給他看什麽,他總看不見,就是盯著看也看不見。他不記得我的生日,幾百次答應要和我玩或和我騎自行車,但從不兌現。

可我對他卻如此崇敬,無論何時,只要有人想敗壞他的名聲,我都挺身保護他。我是他晚年生的孩子,因此是個多余的人。實際上在我1960年出生時,維系一個家庭所必須有的一切都已破壞殆盡。那時父親五十六歲,母親三十八歲。我姐姐生於1944年。我父母是在集中營認識的,當然他們不是那裏的犯人。戰爭剛一開始,我父親就因一條腿受傷而從前線返回。這條腿使他終生殘疾。他不是在戰場上受的傷,而是車禍所致。這裏面不知有什麽名堂。也許是他喝醉了。不管怎麽說,他出院後就自願去了達豪。這是他告訴我的。

母親是他一個同事的女兒。我不知道還能再告訴你什麽,他從一開始就參加了國社黨,那是1933年,他還是柏林的一個大學生。他們想阻止猶太人上大學,就把他們的身份證拿走。他總是對我講這些。從醫學院畢業後,他很快參加了黨衛軍。他常說醫生們從一開始就效忠於黨。有些傳聞甚至說,官方報紙《人民觀察家》就是由一些醫生交給黨的。他對戰時自己從始至終發揮的作用很自豪。他最愛說的一句話是,醫生應保護和延長人的生命。崇尚民族主義的醫生就是這樣,在需要時甚至可以犧牲他人的生命。他說,這就是一個有政治信仰的醫生和一個沒有政治信仰的醫生的區別。

他認為“有選擇”地給予幫助和工作是他的責任。他並不認為所有的生命都同樣寶貴。他和有些人不一樣,做黨衛軍的醫生並不是為了飛黃騰達。畢竟,猶太人醫生被驅逐後留下了足夠的空缺。他看不起那些追逐名利的馬屁精,他認為他們是這場運動悲慘結局的罪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