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生活在過去的埃貢(第3/4頁)

可惜父親很少談起那些日子,他是個非常文靜的人。那些年裏,他很少和我們談他在達豪的工作,只是偶爾談起實驗的事,以及如何對待獄中的犯人,還談到數以千計的人死去和突然崩潰的事,這是集中營裏誰也沒有預料到的。

那麽我在那時也會做出同樣的事嗎?我想會的。那是戰爭,每個人都很狂熱。那場戰爭不僅是前線兩軍對壘,後方也在鬥爭。敵人不僅僅是俄國人或美國人,還有共產黨、猶太人和吉蔔賽人。這是不是很荒唐?每一個敵人,每一個敵對者都有點荒唐。一個人站在我的面前,一個看上去酷似我的人,突然之間,他成了我的敵人。

我要麽相信,要麽不相信。如果我相信,我就要接受有關敵人的概念:一個敵軍士兵或一個敵對種族。這就是那會兒的思想。我不明白為什麽現在我們看問題的眼光會如此不同。為什麽一個士兵多年來對著老百姓開槍,對著樓群扔手榴彈,沉船炸橋,殺害婦女兒童,竟然可以在戰後被準許回家,平平靜靜地過日子,而我父親則被認為是罪犯?兩人都是受命殺人,各有各的方式。兩人都相信自己做得對。

我已經告訴你,我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我可以想象這話令你不安。可我不想站在這裏做一個背棄父親的人。相反,我為他感到自豪。

多年來,他始終明白他可能被起訴,但是他並不害怕。我佩服他,可他對我卻視而不見。那的確是他不好的一面。聖誕節那一幕幕景象,真可怕。他一連幾小時和姐姐一起拆開她的禮物包,欣賞她試新衣戴項鏈。他喜歡她,對我則不聞不問。他從不對我發脾氣,也從沒打過我,只是對我不關心。這才讓人覺得可怕。每次我和他說什麽,都得反復說三四遍,他才有反應。為什麽?我真是不明白。他恨自己的兒子,至少是對他漠不關心。

母親總是對我說,我長得和他年輕時一模一樣。戰爭快結束時,他逃到柏林。後來,當一切都了結後,他像其他人一樣繼續生活。

此時此刻,我不知該做什麽。什麽事都這麽混亂。有時我談起他,覺得他就像一個我只是聽說過的從未謀面的陌生人。於是我對聽說的事情進行判斷,並不是我自己的印象。如果你今天問我他的模樣,我還得看看照片才能想起來。他的眼睛是什麽顏色?藍色,我想,可也許是灰色。他很結實,不很高,有點兒胖,有點兒像我自己。我們不是美男子。我姐姐也不是十分迷人,也許就是為此,她和男人的關系才有這麽多問題。我現在沒有固定的女朋友,過去也從來沒有。我過去和我父母朋友的女兒交朋友,但時間並不長。我覺得和現在的姑娘交朋友很困難。怎麽說呢?她們引不起我的興趣。或許我應該試著找個年紀大的。年輕的或年齡和我相仿的不理解我,她們感興趣的事,我覺得沒意思。我夢想有一個真正的伴侶,一個能和我同甘共苦的人。當然,政治上一致也很重要。但是我們團體裏婦女極少,僅有的那幾個已經有朋友了,不過我想終會有一個人來到我身邊。世上女人多得很,我想我會找到一個的。

不,我並不害怕她們,不是因為這個。但是每當我看見那些追逐女人的年輕人,我寧可向後退,我姐姐的男朋友不斷,她甚至把他們帶回家過夜。她不知羞恥,但這對她也沒什麽好處。她和我一樣孤獨。我寧可等待。

我是有朋友的,我的同志們就是我的朋友。他們對我忠心耿耿,我們團結一致,互相支持,無論誰需要幫助,我們都會全力以赴,不怕惹麻煩。

兩年前,我從家裏搬出來住,我向父親一位朋友的遺孀租了一個房間。她有一大套房子,獨自生活。她還照料我,給我準備早餐、洗衣服。事實上,我在她那裏得到很好的照顧,比在家裏還好。她還喜歡談論過去的事。她在戰前就認識我父親。我想她丈夫也是醫生。從她那裏,我了解到父親年輕時的情形:他長得什麽樣,他是如何認識母親的,以及他在戰時的一些工作細節。她還告訴我,父親在犯人中的名聲也很好,他不是那種劊子手,也不是那種嗜殺成性的虐待狂。這些封號也太簡單化了。甚至有人說,他還幫助一些犯人逃跑,可這也許只是謠傳。

我的女房東有一個女兒,比我大一點兒。她住在另一個城市,每個月回來一次,看望她母親。我可以告訴你這些時候發生了什麽,但你必須保證不提姓名。我不是那種浪蕩公子,可她每次回家都與我睡覺。她徑直走進我的房間,躺在我的床上,幹脆得很。我以前從未幹過這種事。她母親知道,但什麽也不說。也許她希望我娶她女兒。我思前想後,但我害怕她是個放蕩女郎。她是不是也和其他男人這樣?我問自己。她如此不知羞恥,我不得不佩服她。她無拘無束,總是開懷大笑,興高采烈。當我告訴她我的煩惱時,她只是笑。真奇怪,我的煩惱就不那麽讓人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