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因循守舊的西比勒(第3/4頁)

我父親至死都是個法西斯分子。其實,他在戰時做了什麽或者沒做什麽,都無關緊要。你難以想象我的三個哥哥挨打的情形。有一次,我的一個哥哥背詩,稍一結巴,父親就打他。我至今仍能聽到他的叫聲。母親拉著我的手,把我領出房間。她對我說:“父親要殺了埃裏希,我們還是走開吧。”後來我們住上了自己的房子,情況更是糟透了,因為沒有鄰居,不用擔心被人聽見。從那以後,再沒有什麽能阻止他了。要是讓我選擇的話,我絕不再住獨門獨院的房子。

我二十一二歲時,總想要自立。但是我的許多個性仍然使我感到害怕,尤其是缺乏同情心。我認為,我最害怕的,就是承襲我祖父母和父母的傳統思想。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婦女在街上打她的孩子,但是我沒有幹涉。我站在一旁,一動也沒動,因為我不喜歡那個小女孩。她只是站在那裏,並沒有進行自我保護,所以我不喜歡她。

後來在女權運動中,我看到受淩辱婦女的照片,我本能的反應是,她們是自找的,她們為什麽不進行自我保護?如果她們進行自我保護,就不會挨打。我只對那些保護自己的人表示同情。我的哥哥和我挨打時,也從未進行自我保護。對於所有的事情,所有可以想象的羞辱,我們都忍受著。

但是慢慢地,我開始變了。幾年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群孩子在欺負一個小孩。我在夢中的第一個反應是,他們只是在遊戲。接著我看見他們把那個小孩倒吊在一根柱子上,用棍子打他的腳底。到這時,我仍然在想這是夢中,這是折磨人的手段。我向那個小孩走去,幹預了這件事。那個夢在我一生中是個轉折點。

1973年,我父親死於癌症,那是他退休六個月之後的事。他病倒以後,我們的關系多少有些好轉,我們宣布休戰。他在臨終前,態度多少緩和一些,也比較溫和、敏感。我用很多時間來照顧他。而母親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對他非常苛刻,不肯請個護士在家照顧他。我父親得的是腸癌,她真是折磨他,只有他順從的時候,她才給他灌腸。最後情況越來越糟,醫生堅持讓請個護士。

她那樣對待一個將死的人,令我感到恐怖。我搬回家住,那真是一段可怕的日子。我度過許多不眠之夜。

父親死後不久,我認識了一個比我大二十歲的男人,現在我明白了,他就像我父親一樣——獨裁、教條、盛氣淩人。

如今,經過這些年的困惑,情況終於變了。我現在和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幸福,我放棄了移民的念頭。三年前,我還在考慮到南美去買一大片土地,但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甚至開始感到,在德國也很舒服。我意識到盡管這裏發生了一切,或者也許就是因為這裏所發生的一切,這裏才是我的家鄉。我看到所有醜陋的東西,也看到所有美好的東西,我意識到我不會有多大變化,事情也沒有多大變化,一切都有可能重演。過去二十年那偉大的教育事業並未使人們真正改變。單靠書本學習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我在我接觸的人身上發現了這一點。我的一個哥哥一時找不到工作,就痛斥身邊的一切——外國人、工會、工人。但他一找到工作,就又變得和藹可親了。過去的痕跡依然留在我們每個人身上。即使是最輕微的混亂,我們也會馬上向別人發泄,自己有過失也總是去指責別人。不幸的是,我在自己的身上也看到這一點。

有時我想,如果我在母親有我的年齡就有了孩子,會是什麽樣子。我肯定會使他們成為我的犧牲品。現在我很高興我沒有孩子,而且也不打算要孩子。我不想像我母親那樣。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唐,但是我與她的這種疏遠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她沒有變,一如三十年前或五十年前。有一次我對她講起維克托·弗蘭克寫的關於奧斯維辛的書,她說:“噢,他肯定也是他們那夥的。”她簡直不能理解一個優秀的醫生竟然也會被關進集中營。因為,集中營裏的人都是下等人。她那時就是這樣認為的,她現在依然這樣認為。她那時眼界受到限制,現在依然眼界狹窄。

我的父母從來——請原諒我這樣直言不諱——都是眼界狹小,缺乏興趣而且愚蠢。他們身上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他們願意被人操縱,還有就是那不可言狀的冷酷。這實在很糟糕,但我還是要說。多年來,我總想說服自己,他們生活艱苦,他們歷經坎坷。如今我對此不再去理解了。父親當時完全可以做出另一種選擇,母親也一樣。不管怎麽說,他們在戰後總可以這樣做。現在畢竟可以說是有自由意願這一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