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因循守舊的西比勒(第2/4頁)

他們帶我們到那些地下室,讓我們看美國人解放集中營的圖片。看過之後,我自己坐在外面的草坪上,簡直不明白陽光怎麽還在普照大地。

我回家後告訴了母親我所看到的一切,她只說了一句話;“你自己要去看這種事。”

大概就是那時,我父母開始了他們的那些演說,也可能是我的記憶總是停留在那時。我在學校或在家講過去的事情越多,我父親就越暴躁:“該死的學校,往外揚家醜。事情沒有那麽糟。那六百萬猶太人的事,那也是誇張。”

我父母讀過歐根·科貢的《黨衛軍之國》,書中提到一名集中營的醫生。我的父母似乎認識這位醫生。據他們說,科貢在書中說這位醫生在集中營的那天,其實他根本不在,而是在我們家為我的一個哥哥接生。這就是他們證明不僅科貢,而且所有人都在說謊所需的全部證據。

他們總是想將一切淡化。那些事情只不過是偶然發生的。他們沒有罪惡感。對我最大的觸動是他們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他們給我起名叫西比勒,首字母是“S”,加上我的教名的首字母,結果成了“SS”(與“黨衛軍”相同)。這是我父親開的一個小小玩笑,冷冰冰的,毫無感情,卻使我終生背著包袱。我並不認為這有什麽好玩兒的,每當我提起時,他們都說我缺乏幽默感。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之間的爭執越來越激烈。他們到底知道多少?他們為什麽對此袖手旁觀?這些問題一遍遍出現在眼前。

有時,盡管次數很少,通過一些跡象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們什麽都知道。有一次,父親對我說起他們在艾斯萊本火車站待命的事。當時一列火車駛進,裝牲口的車廂裏塞滿了人,他們大聲嚷著:“讓我們出去,他們要把我們拉到塞拉斯恩斯塔特去。”這時他明白了等待這些人的是什麽命運。但是當我問他對此做了什麽時,他的臉漲得通紅,大聲嚷道:“你指望我做什麽?當時家裏有三個小孩,你說起來倒容易。”

從那以後,我讓步了。我心想,這毫無意義。每次我們爭論第三帝國的問題,總要扯上別的有關偏見的事,而這些偏見最終分析起來都與戰爭無關。猶太人和黑人是低人一等的民族,還有一長串他不能容忍的其他民族,如印第安人、希臘人、西班牙人。他總是理直氣壯,從不退縮,無論在哪裏,在附近的小酒店,還是當著陌生人,都一樣。他還看不起所有與他不同的人。他蔑視所有膽小、不敢說心裏話的人,即使他們聽他訴說,而且表示同意。

他從不吝嗇對人的蔑視。1967年,我與他一起遊覽地中海。那是我最後一次與父親一起度假,最後一次試圖與他一起分享歡樂。四百名旅客中有一半是聾啞人,這又引得他大發議論。我仍舊愚蠢地想和他講道理。他打斷我的話說,他寧肯要二百個聾啞人,而不要二百個黑人。對我認真說的話,他總是采取這種玩世不恭的態度,總是斷然拒絕接受。事情並不像我想的那麽簡單,我的想法不符合邏輯。一天晚上,我與一個上了年紀的猶太人跳舞,還開玩笑說可以想象嫁給這樣一個人,這導致父親大發雷霆。但兩天後我們在以色列靠岸,他對碼頭上一些穿軍裝的青年男女又十分熱情。

一年以後的1968年,我們最後決裂了。我一夜之間變“紅”了。在波恩,我愛上一個共產黨人,他借給我一本恩斯特·菲舍爾的書。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開始明白過去所發生的事情,很快便開始感到不安。當然,家裏掀起了軒然大波。幾周後,我收到父親的一封信。我拒絕回家與父母共度聖誕節,他發火了。他在信上說,他不能理解我的極端自私,不能理解我為什麽為黑人和越南人操心,這些下等人遲早會從地球上消失得不留絲毫痕跡。他說,我對男人一無所知,他們不喜歡別人把他們創造的東西從他們手中搶走。男人是有自尊的,而我恰恰不知道一個真正的男人是什麽樣子。

母親也在信上簽了名,她完全同意。想想看,這一切是在戰爭結束將近二十五年後發生的,用的仍然是同樣的語言,仍然是毫無變化的精神狀態。

自那封信後,一切都結束了。我脫離了家庭,孤身一人,我的哥哥們也在背後傷害我。他們從不認為父親的歷史有什麽問題。事實上,就那場戰爭而言,很難就什麽具體的事情指控他。完全出於偶然,似乎當時發生的所有可怕事件,他都不在場。這樣他在否認自己的納粹身份方面沒有遇到問題。然而在戰爭結束前的幾個月,當他好像有可能被征召入伍時,他給他的大兒子寫了一封信,像是在立遺囑,用的都是那個時代典型的血與火的語言。我一想到自己與寫信人的關系,就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