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虔誠的莫尼卡

直到近年來,大概是近十年,我才有勇氣說我父親當過黨衛軍。在此之前,我一直不敢說,總覺得別人如果知道了,就會不理我,不願與我來往,我會受到排斥。我也是這樣看我父親的,作為一個受害者,他孤獨,沒有朋友,與世隔絕。我想到時我也得這樣度過余生,因此我從不告訴任何人。

即使現在,談起父親的歷史,我仍然感到不安。他過去是在前線作戰的黨衛軍。我問自己,他難道不能做別的嗎?哪怕是沖鋒隊的也好。這樣事情可以好一點,沖鋒隊還不是那麽壞。他為什麽是在前線作戰的黨衛軍呢?我從不想承認他到底是什麽樣的。我理智上看問題一清二楚,但感情上不能接受理智上所看到的。一切都非常模棱兩可。

我是1947年出生的,我還有個姐姐。大約一年前,姐姐突然宣布,她是一個劊子手的女兒。聽到這話,我產生了一種畏縮感。我心想,不會的,我不喜歡那樣,我也不想成為那樣。但是姐姐恨父親,她很早就開始了解過去。她說不得不接受自己是劊子手的女兒這件事。

但是我不願用非善即惡的觀點看問題。我總想在人們身上既看到善也看到惡。我總是忙碌不堪,拼命從善中尋找埋藏的惡,從惡中尋找隱含的善。

我學的是心理學,畢業後在一個監獄找到一份工作,開展一項以其他方式代替懲罰的試驗計劃。我最感興趣的是做那些麻木不仁的罪犯的工作。我和他們關系很好,一點不覺得害怕。我常常感到自己處於一種不可思議的境況。那些身材高大、強壯有力的男人,像是殺人犯一類的人,他們會變得很兇暴,砸了監禁室,而誰也不敢靠近他們。我是唯一有勇氣走進監禁室與他們談話的人。我從不害怕他們任何人,因為即使是最惡的人也有善的一面,而我就是去發現這善的一方面的人。在人們身上尋找善的一面,這種能力是我的力量。強者身上的弱點、惡人身上的美德、硬漢的軟心腸,這一切吸引著我,而這也是我從父親身上尋找的東西。

我不願承認自己的父親參與了所有那些罪行,但這卻是事實。我還想通過我的工作向他說明,並非所有蹲監獄的人都是一樣的。我想向他證明,也可能是向我自己證明,哪怕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蛋,我也能從他身上找到某些本質上善的東西。

但這一切都失敗了。他拒絕聽我試圖對他說的一切,他嘴裏總是老一套:他們就是殺人犯和罪犯,是不想勞動的懶鬼。這話聽起來很可笑,但我還是想讓他明白什麽是罪犯。可是沒有用。他不能容忍別人的罪行,根本看不到這些罪犯身上有什麽好的地方。這是一個混亂的世界,當然他從不認為自己是罪犯。我始終想方設法向他證明,罪犯並非生來就是罪犯的。但這無濟於事,因為他從不用同樣的眼光看待自己。

我們從不談他過去做過什麽,每次總是沉默和回避。多年來,我一無所知,不像我姐姐,她發現了一切。有些話題簡直就是禁區。我也不提問題。我聽話,不討論這些事,緘口不言。

這樣一直到1960年我十三歲,父母告訴我,父親過去當過黨衛軍。戰後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用化名,這或許沒有必要。他假裝是母親的哥哥。這事兒真荒唐,因為對姐姐也說他不是她父親,是弗蘭茨舅舅。多年來,我們一直生活在一起,可家裏的孩子只知道父親打仗去了,仍可能從戰場上回來,而和我們一起生活的那個人是舅舅。當然了,姐姐一直在等待父親回家,每次有了爭論,她總是說等爸爸回來再說。

今天看來,父親的膽怯,幾乎讓人不可理解。一方面,我真的不知道他戰時做了什麽;另一方面,我也不相信他說的他什麽也沒做。因為,如果真是那樣,他戰後為什麽要躲藏那麽長時間,為什麽如此害怕,竟然假裝是自己親生孩子的舅舅?

我至今仍記得,那天姐姐回來,對我說:“你知道我們的父親是誰嗎?是弗蘭茨舅舅。”但我那時還太小,不能理解所發生的一切。

我得知父親當過黨衛軍那會兒,我是他的掌上明珠,我愛他,我簡直不能相信人們對我說的關於他的事——說的一定是假話。

我得到的解釋是這樣的:黨衛軍是希特勒的精銳部隊,總在他身邊,為他而戰,所以談論這事很危險。

一切都得偷偷摸摸、躲躲藏藏:軍裝藏在地下室,照片放進壁櫥裏。我們總是害怕他們會來把父親抓走。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道父親怕什麽,為什麽害怕。

隱瞞、藏匿、退隱、從不出家門、從不與外人交談,這一切都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記。記得有一天,我和幾個同學一起從學校回家,父親騎著自行車從旁經過。他超過我們時,叫了我一聲。一個女孩問我他是誰,我說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