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虔誠的莫尼卡(第2/3頁)

我傷心極了。父親躲躲藏藏,我也替他遮掩。他沒有朋友,靠騎自行車打發日子。

過了很長時間,我才慢慢對他感到憤怒起來。如今,我知道他始終是個納粹分子,我不再看到他的兩面,他只有那一面。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認識到他的好鬥和殘酷。

他對我說過的,但我已經忘記或者當時壓下的一些事情,現在不斷浮現出來。比如,我有時笨手笨腳,他就叫我殘廢,或說我太懶,要是在希特勒時代,最後準會進勞動營。然後就是發怒、尖叫、大發雷霆。他從來不說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體貼的回答。我從沒聽他說過哪個人有什麽優點。我也不記得他贊揚過什麽,或說過什麽東西美。

最近,也就是不太久以前,當他又對殘疾人和另外一些不中用的人大發議論時,我說他憎恨整個人類。在我的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沒發火,而是驚訝地看著我,一言未發。從那以後,我很少和他講話。我還告訴他,我再也不想聽他胡說八道了。一語中地——這是第一次,但用了我四十年時間!

對我來說,最重要也最傷腦筋的是,我真的根本不知道他在戰時的所作所為。每次我試著引他談起,他總是回避我的問題。如果母親在場,她就會制止我,並且問我為什麽老問這些。

他只有在發怒時,才會露出一些真相。凡是關於第三帝國的電視紀錄片、晚間新聞對納粹的評論,都能使他大發雷霆。“一派胡言。”他會大叫。所有關於納粹罪行的報告和報道都不過是連篇的謊言。有一次他在大發雷霆時,第一次提起他曾在布痕瓦爾德集中營外的職員宿舍住過。據他說,在那裏工作的人吃的好,穿的好,都是從集中營來的。就他而言,這些足以證明關於集中營的所有報道都是謊言。

當然還有猶太人,這是他最愛講的話題。據他說,猶太人過去什麽都有,有大百貨商店,有很多錢,其余的人則一無所有,有的只是貧困。

如今,就他而言,情況又恢復了老樣子。在美國,猶太人控制一切,我的老師是“赤色分子”,他說的一切都是宣傳。

他總是否認一切。沒有屠殺,沒有滅絕營,當然也沒有個人的罪行。在這些毫無意義的大發脾氣之後,他總是說:“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事情的真相。到那時,你會因為我總是對你說實話而感謝我。”

盡管如此,對我來說,要區分善惡還是很困難。我與他鬥爭,也與自己鬥爭。我把和他的一些討論錄下來,然後同我的一個女朋友一起聽。這些談話總是一個模式,總是同樣的措詞,同樣的咄咄逼人。我試圖與他按照邏輯發展平靜地辯論問題。多年來我一直在努力,從未放棄。直到現在,我才開始認識到這一切是多麽沒有意義。

我曾經有個男朋友,他也是個暴躁好鬥的人,他總是對我大喊大叫。每當這時,我就不能正常思考,頭腦一片空白,就像和父親在一起時那樣。我一直在尋找不好鬥的男人。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逐漸開始脫離家庭。我明白,像我父親那樣的人,是不可改變的,也不會聽人勸告。因此,對我來說,唯一的出路就是離家出走。我不再帶朋友回家。高中畢業後我搬了出去,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後來我們發生了一些非常激烈的爭吵。我父母總喜歡說血濃於水,似乎意味著有家庭團結這回事,而且是頭等大事。但是他們不明白,正是這種虛偽的親情才迫使我出走。他們不能原諒姐姐沒有邀請他們參加她與朋友一起舉行的生日聚會。他們認為我們所謂的家庭按理說應該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很難相信,多年來我一直在為此擔心,我沒有不理他們而一走了之。我認真對待他們說的一切,但我受了騙。那種虛假的溫情、懇求、強調家庭紐帶,歸根結底不過是一些準則和規範的總和,根本不考慮個人價值。

母親總愛說要做好人,好人沒有壞的方面,事情就這麽簡單。在她眼裏,父親有的只是惡習,沒有好的地方。盡管他們爭吵不休,卻仍然生活在一起。他們所擁有的只是互相看不起,而且永遠假裝是一個親密的家庭。

他們還把我教育成一個可愛的小姑娘——氣質高貴、助人為樂、與人為善、不生氣、不搗亂、性情溫和,不會反抗父母的權威。

但我並不是一直如此。我小時候是個小女巫,後來變成了天使。過去我總是發脾氣、跺腳、頂嘴。但是後來,大概是1960年前後,我已經知道了父親的歷史,一切都變了。可能我在十四歲左右時開始變得文靜、善良、順從,總是微笑。我喜歡我的雙重形象,小女巫和小天使,從一邊轉向另一邊,我越大越決心向世人表明,我是溫柔和有教養的,從不發火。如今我仍然是這樣,即使這使我很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