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因循守舊的西比勒

我曾經從一本什麽書上看到,人在小時候,一天要被抱三次才能存活,被抱六次才能會站,被抱十二次才能健康成長。我想,我這一代人,還有我父母那一代人,被抱的次數最多也就剛夠存活的。數百年來,祖祖輩輩大概都是這樣過來的。我父母用的是我祖父母的教育方法,天知道我如果有了孩子會如何教育。我父親曾經對我說,他小時候從沒得到過他想要的東西,哪怕是最不起眼的東西。比如說,他吃飯時想喝木莓蘇打水,但是由於家裏的教育原則,他從未如願。

我和三個哥哥在家裏也受到嚴格的法西斯式統治。挨打是家常便飯:裙子破了要挨打,學習成績不好要挨打,與父母頂嘴也要挨打。有時,小錯積累多了,也要挨打。挨打的程序一成不變:我們要自己去拿棍子,自己趴在椅子上,然後開始挨打。反抗根本沒用,還嘴也是絕對不行的。

如果試圖和父母講道理,或說服他們不要打人,只能使事情更糟。母親負責懲罰我,父親負責懲罰我的三個哥哥。唯一可行的辦法是不要讓他們抓住。這是一個得到認可,甚至被批準的免遭懲罰的辦法,因為父親常常對我們說:“別讓我抓住。”

除此之外,我們四人之間還有等級之分,我的哥哥們也加入進去。我則兩頭挨打,我的三個哥哥是一頭,我父母是一頭。

讓我告訴你,我為什麽將此稱為法西斯,因為我們可能有的一點兒自信都被毀掉了。他們粉碎了我們的意志,在我們家裏,自信和生活的樂趣都被踐踏了。

我至今仍然記得,我小時候對小漢斯是多麽惱火。兒歌裏唱的這個小男孩在森林裏迷了路,就大哭起來,我心想,他為什麽這麽急著要回家呢?就因為他媽媽會因此而傷心嗎?我認為他最後應該會因為離開家而高興。

那時,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逃跑,最好逃到一個誰也不認識我,誰也不知道我有多壞的地方,我想我肯定是很壞,不然父母為什麽總打我?最近,我對年邁的母親提起那時沒完沒了挨打的事。可惜她絲毫沒有改變,依然不覺得她有什麽不對。她唯一的反應是:“要是你做得好,誰會打你。”她還說:“不管怎麽說,你還是願意的。”我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過了很長時間才脫離開父母。直到最近兩年,我才開始感到能夠自由自在而且獨立地生活。在此之前,情況完全不同。

小時候聽亞伯拉罕將兒子獻祭的故事,我的反應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我認為父母有權殺死自己的孩子。我父親在他家裏也是一個沒人疼愛的孩子。他有一個比他大兩歲的哥哥,十歲時就死了,可哥哥是他父親的心肝寶貝兒。我祖父在鋼鐵廠工作,是個酒鬼,年紀輕輕就死了。我父親從事的也是鋼鐵行業,戰時他被派到上西裏西亞,免服兵役。

我母親是馬格德堡人。她父親自己起家,擁有一個石油加工廠。她的一個兄弟在戰爭快結束時被打死了。

無論我母親家,還是我父親家,晚輩與長輩之間的關系都不怎麽和諧,父母與他們的父母經常發生爭吵。因此我是在沒有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情況下長大的。

我母親生於1919年。她認識我父親時還很年輕,大概是十九歲或者二十歲。那時我父親已經在軍工行業得到一份重要工作。他長得很英俊,高高的個子,修長的身材,金發碧眼。他們認識不久就結婚了。很快,我的三個哥哥接連降生——1942年、1943年、1944年。我是1946年出生的,是他們唯一在戰後出生的孩子。

我父親從一開始就參加了黨衛軍,他那時還是個大學生。他對我說,他那時做的,都是開會時領人入座一類的事情。有一次希特勒到巴特戈德斯貝格,他還做過衛兵。他說他想做一個有用的人。

其實我對他在戰時做過什麽,並不感興趣。我真的相信他什麽也沒做過——至少他和集中營或者滅絕營無關。我所擔心的是後來發生的事情,是戰後他頑固不化的思想。他沒完沒了的說教,真是糟糕透頂。他一直沒有停止,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或者可能是最後六個月,他那時已病得很歷害。

就在幾天前,想到我們這次談話,我想確定我最初比較詳細地了解納粹時代那些罪行是在什麽時候,我想我那時可能是十二或十三歲。我們有個神父,當時他正為我們準備第一次聖餐。他對我們提起這事。在學校裏,我們一個字也沒有聽說過。

我十三歲那年到瑞士過暑假,在一所寄宿學校學法語。那裏的許多女孩是美國猶太人。我記得她們非常友好,令我感到驚訝,我原以為她們會不理我。

不管怎麽說,那時我已知道了事實真相,但我仍然不知道比較具體的事情。直到我十七歲那年,我去看望東德的親戚,因為有什麽事情我們去了薩克森豪森。東德的導遊總是想告訴我們這些從西德來的遊客,應該負責的是我們。我們西德人是罪人,他們什麽也沒做,他們是最好的德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