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分道揚鑣的雷納和布麗吉特

雷納:我是雷納,這是布麗吉特,我姐姐。我們出身納粹家庭。父親是……

布麗吉特:我們不是出身納粹家庭,是軍人家庭。我知道我們對父母的看法不同,但也許我們可以在用語上取得一致。

雷納:隨你的便。我才不在乎呢。你只管堅持你的說法,對我來說,我們家就是一個納粹家庭,或者說得更明確一點,一個戰犯家庭。並非每個納粹分子都是戰犯,不過我們的父親卻一樣也沒落下。

布麗吉特:如果你準備這樣開頭,我不會合作的。我不喜歡一上來就窮於應付,這樣的話我們趁早結束采訪。無論如何,我覺得滿世界宣傳我們對父親有不同看法其實很蠢。要麽我們別再各說各的,要麽我走。

雷納:好吧,我們就絕對客觀地說。我們的父親,怎麽說呢,他是德國軍隊的高級將領。他和他在總參謀部的同僚策劃了采取哪些措施來消滅那些劣等人。他為德國人創造了生存空間,從烏克蘭拿回小麥,從羅馬尼亞拿回石油,從波蘭拿回煤炭。對他來說,戰爭就是用彩色別針在地圖上玩一場遊戲。北方擺幾個師,南方擺幾個師,飛機在左邊,坦克在右邊。勝利等於是在生意場上賺上一筆。

布麗吉特:冷嘲熱諷對你沒什麽好處。他是你父親。我至今還記得他讓你坐在他膝上,給你讀書或在花園裏陪你踢足球,要不就是你累了,他拉著你的手散步。他是你父親、你的榜樣和英雄。你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你也不想知道。你是戰後出生的,沒有看到崩潰前的最後幾個月。你不知道空襲轟炸,不知道俄國人那裏的逃亡,不知道父親被捕後我們的驚恐。隨後就是他被判刑。我們的鄰居,所有那些好朋友,突然都成了徹頭徹尾的反納粹者。M先生,那頭豬,仍然住在附近他那所“雅利安化”的別墅裏。可在審訊中,他卻出庭作證,陷害父親。父親在監獄中待了四年,你能告訴我為什麽嗎?幾百萬人情緒高昂地投入了戰爭,成千上萬人參與了迫害猶太人的行動,而且從中受益。父親始終潔身自好,他沒有從沒收的猶太人財產中拿過一件東西。我們的住房,是他自己掏錢買下的。他與黨衛軍沒有任何瓜葛,與集中營或屠殺婦女兒童也不沾邊兒。他是一名軍人,而不是罪犯。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這樣評價他。

雷納:他並不是單純的這一個或那一個,或者是我的父親,或者是罪犯。他具有多重身份。我受不了他,就是因為這個,他怎麽能一邊同我玩球,一邊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他的一生中,同時還在玩著多少其他把戲?將軍、父親、丈夫,他的最後一個體面職位是銀行董事。我還記得小時候,母親經常吩咐我不要打擾他,不要麻煩他。後來,我上學了,哪次成績不好時,母親都不準我告訴他,免得他心煩。再後來,我參加了學生運動,我還是不能吵他。我永遠得照顧他,不能拿我的問題、我的事情來麻煩他,只準給他帶來歡樂——做一個快活、幸福的小家夥,對我來說,幾時像個真正的父親?他就像個家中的寵物,我們必須細心呵護。那樣地謹小慎微。我們不去糾纏可憐的父親的絮叨。為此,我們回避了一切正面的沖突、一切坦率的談話。但凡提到納粹一個字,便會招來母親冰冷的目光和她的啰唆:“別煩你父親!他已經夠了!七年戰爭,四年牢獄,讓誰活著,也夠受的了。”而他就坐在那裏聽著,像個布娃娃。

布麗吉特:據我所知,你的童年可不是這樣。我還記得你六歲時,得意洋洋地回家來,拿著你的第一份成績單和你的遊泳獎牌。還有你們兩人星期日下午一起去看電影,還有你讓父親給你讀書。你以為小孩子能夠騙得了嗎?他愛你,他對我們倆——你和我——來說都是好父親。我覺得,你咬牙切齒講了這麽多,與其說是沖著父親,還不如說是沖著你自己。你做的事情將你自己變成了一個犧牲品!你害怕,因為你是個罪人的兒子,膽怯摧毀了你。別欺騙自己,你現在是而且永遠是一位德國軍官的兒子,就算你在以色列的集體農莊呆過,在大學裏寫了關於法西斯主義的論文,也改變不了這一點。你永遠是一位德國軍官的兒子,即使你在街上對所謂納粹分子大打出手。我記得有一陣子,你甚至心血來潮,想要皈依猶太教。有什麽意思呢?你以為這樣你就可以擺脫過去?你難道不明白?你是德國軍人的後代,這已經融進你的血液中,就像我一樣。哪怕你成了拉比,照樣無濟於事。

雷納:聽你說話,好像你從來也沒有因此煩惱過。

布麗吉特:沒有,因為我為父親感到自豪。他有勇氣投身於一場運動,只因為這場運動預示了更美好的前景。我始終為他辯護,因為我理解他。我在學校為他辯護,反對滿嘴謊言的老師;他們一夜之間搖身變成了反法西斯主義者;反對所謂的朋友,他們一門心思想和著名納粹分子的女兒上床;也反對其他一些人,他們只想恢復舊日景象,以為我是他們的盟友。我知道過去是怎麽回事,你用不著教訓我。但我也知道,父親在三十年代投身納粹時,完全是出於熱情,相信自己的行動是正確的。責備他或責備我,都不能使你變成你所不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