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貪婪之九十年代(第2/24頁)

於是我對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

不久他設宴回謝我們一幹人等。由於他是主人,由於是在首鋼地盤內的一家賓館,他的話比上一次多了,酒也喝得主動了。初識那種拘謹蕩然無存,漸漸在言談舉止方面,他有意無意地顯出了一個“前途不可限量”者的無比自信和躊躇滿志,但絕沒有到得意忘形的地步。也許別的“戰友”們並未看出來,只不過因為我是寫小說的,對人的觀察太細致、太敏感罷了,卻沒有破壞我對他的好印象。

我一向認為,若一個人有某種自信的資本,躊躇滿志是理所當然的。

那時我只視他是我的一個幸運地開始了人生的第二次轉機的“戰友”,並不將他和他的父親連在一起看待。

周冠五是怎樣的一個人物我並不感興趣。

周冠五在首鋼再怎麽的“一句頂一萬句”,再怎麽的一跺腳全首鋼都顫,也是既擡舉不到我頭上,也奈何不了我一絲一毫的。

何況,當時我也只不過從別的“戰友”們的口中,片片斷斷地了解到北方的父親是一個“特權人物”,以及如何厚愛北方這個兒子罷了。

那一次我們之間也沒多聊什麽。

大約三個月以後,他的一位秘書給我打來電話,說北方希望見我一次。我問什麽事,答曰不清楚。

於是我們在一天下午見了。

是他到我家來。我在街口迎他。他坐的是一輛很高級、很氣派的大轎車,我對轎車的級別所知等於零,僅能看出那是一輛外國名車——當時的中國造不出那麽高級、那麽氣派的大轎車。

他開門見山地和我談兩件事——第一,希望我調到首鋼去。更準確地說,是希望我調到他名下去。

這太出乎我意料了。

我怔了半晌,訥訥地說,我是作家,調去了能做什麽呢?

他說——曉聲,其實也不需要你具體做什麽,平時等於將你閑養起來。需要的時候,你為首鋼動動你的腦,動動你的筆就行了。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關系吧。不過我可不是僅僅將你當“兵”養,而是當“將”養。你有什麽條件,盡管提。只要不過分,包在我身上……

我暗想,那麽一來,我不是成了“幕僚”了嗎?

依我的常識,古今中外,凡甘為“幕僚”的人,幾乎無有好下場者。何況,做“幕僚”,得有起碼的資格。我只會寫小說,除了這“一技之長”,其他方面幾近於廢人,自忖毫無充當“幕僚”的任何資格。但北方他當面坐著,真摯而又虔誠,使我不忍堅拒,只好施以緩兵之計,說容我慎重考慮再做答復。

北方給了我一個星期的考慮時間。

第二,請我執筆寫一部反映首鋼“改革開放”之“大思路”的“系列報道電視片”,並從考克箱內取出一疊材料給我,說要求這部“系列報道電視片”成為首鋼的一部“磁帶文獻”,希望在全國造成巨大反響。

當時我正日日埋頭於自己的計劃內創作,當即婉謝,深表歉意。

便見北方臉色一沉,分明地,有些不悅起來。

他說不是沒人願寫,願寫的人多極了;說這事其實本與他的職責無關,是他“橫插了一杠子”,手拍胸脯替我大包大攬的。因為他對我的能力有完全的信任度,認為非我莫屬。

聞言我竟誠惶誠恐,深覺自己太辜負他的信任,也太駁他的面子,叫他怎麽向別人解釋呢?不是等於拿他在別人面前的威望不當一回事嗎?

於是我又趕緊補充如下的話——一定認認真真地看材料,倘自認為可以勝任,寧肯將自己的計劃內創作後延。

他臉上這才重露笑容,大手在我肩頭一拍,義氣厚重地說:“還是戰友!客套話我不講了;否則,我離開你家,心裏可就太別扭了!”

一星期後,他的秘書再打來電話,我將兩件事都婉言回絕了。

秘書說:“北方就在一旁,您直接跟他談吧!”

而我最怕直接跟他談,實在不知該怎麽談,我天生缺乏回絕別人的智慧和技巧。在這方面我是個低能兒。

於是便急說:“不必直接和他談了,千萬別打擾他的工作!你替我轉告就行了。”

放下電話,我覺得仿佛做了對不起他一輩子的什麽事似的。

一年多互無聯絡。

第三年,北京電影制片廠文學部的一位老同志,央我幫他在首鋼工作的兒媳婦調崗位。我曾和他談過北方,並許下過諾言,只要在首鋼的範圍內,若有什麽需要關照之事,由我開口求助於北方,似乎是沒什麽大問題的。

但在我回絕了北方的好意之後,尤其在一年多互無聯絡之後,此事令我左右為難。

幾經猶豫,最終還是給北方寫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