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貪婪之九十年代

在人的信仰和人的現實利益占有權之間架設橋梁,有如在教堂和國會之間鋪展紅地毯。人的價值觀念取向的單一,無論精神的抑或物質的,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代人而言,都是原始的存在。

一、“官二代”是如何垮掉的?——中國高幹備忘錄

周北方乃是首都鋼鐵公司前任“第一把手”周冠五的二兒子。

周冠五在北京、在全國冶金系統是個鼎鼎大名的人物,曾任全國人大代表、中央候補委員。自從1993年鄧小平去首鋼巡視了一次以後,他又似乎是一個有著硬邦邦背景的人物了。亦即老百姓所說的“通天”人物了。其實那也算不得什麽非同小可的巡視,不過就是走走,看看,說了些話而已,卻被某些人存心、某些人無意地傳播得神秘兮兮的,沸沸揚揚的,在當年的中國,仿佛成了一件莫測高深的大事。

巡視的結果,據說是使我們的一位副總理,不得不被動之極地親率十來位部長,也在鄧小平巡視後去首鋼“現場辦公”,對周冠五直言相問:“那麽你對中央還有些什麽特殊要求?只管開口提吧!”

——我的首鋼的朋友們是這麽告訴我的。

於是周冠五既不但“通天”,而且似乎就要改姓了似的。

周北方那時已是首鋼的什麽對外貿易公司的總經理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總攬首鋼對外貿易的完全的實權,也是首鋼的一大塊最重要的權力。能夠直接“領導”他的那唯一的人,正是他的父親周冠五。恰如大邱莊的禹作敏才有資格“領導”自己的也當什麽總經理的兒子一樣。

周北方當年也曾是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知青,即世人統稱為“北大荒知青”中的一個。我不太清楚他在北大荒究竟待了幾年,我認識他是在知青返城以後,具體說來,是在1989年。

那一年,北京當年的北大荒知青們發起了一次“北大荒知青十年回顧展”。我是組委會成員之一,周北方也是。搞“回顧展”,當然需要資金。資金要靠向社會各方面拉贊助。我至今並不清楚當年究竟拉了多少贊助。我在這方面毫無能力。我只參與形式和內容的審定與策劃,絕大部分解說詞是我寫的,而北方的貢獻則大概在拉贊助方面。當然也非是他個人贊助,他當時已是首鋼某公司的副總經理了,已經可以個人做主批一筆贊助款項了。

北大荒知青們因為當年精神上擔負著“屯墾戍邊”的使命,而且按軍隊建制組編,故彼此視為“戰友”。不管當年認識的不認識的,間隔著團或間隔著師的,都特別看重當年的一份“戰友情”——便是那種常被世人羨慕也常遭世人冷嘲熱諷的“知青情結”。

當年,組委會中不止一人對我說過類似的話:“北方很夠意思。一聽要搞‘回顧展’,二話沒講,爽爽快快地就答應了。而且表示,只要有用得著他的方面,只要他不十分為難的事,絕不推諉。”

故在我還沒見到他之前,已受著“戰友”們的影響,對他頗懷好感了。

“回顧展”結束以後,我終於在組委會的一次答謝活動中見到了他。高高的個子,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他似乎是個不善言談的男人,而我在那種場合也往往話不多,我們之間沒單獨交談什麽。

答謝自然少不了吃飯。飯桌上,有人一再悄悄建議我鄭重其事地說幾句。我想,我說什麽呢?非要說,無非就是再重復別人已說過多次的對贊助者衷心表示感激的話,也的確是心裏想說的話。經濟是基礎,沒錢辦不成“回顧展”。

我正打算說,不料北方卻先於我站了起來,擎著杯對我開口道:“曉聲,剛才咱們已全體幹了幾杯了,這一杯我單敬你——你以前的幾篇反映咱們北大荒知青生活和返城經歷的小說我幾乎都看過。但我也老老實實承認,近年來很少看小說了。忙,顧不上看了。我對你有個希望,我想也能代表在座的大家,以及不在座的我們更多的戰友,這希望就是——再為咱們北大荒知青多寫幾部好作品!別光寫咱們當年被發配那一段生活,再寫寫咱們今天龍騰雲虎生風、大有作為、前途不可限量的一批!這一批是咱們北大荒知青的驕傲!”

於是眾人鼓掌。

於是他一飲而盡。

我只能舍命陪君子,也一飲而盡。

那是他在答謝活動中說得最多的一段話。落座後不久,他因公務纏身先走了。

而我打算對他說的感激的話,因為那一杯酒的迷暈作用,在他走前竟沒對他說成。

我當時覺得他對我說的話還是很中肯的,非是虛心與周旋之語,現在也這麽認為。這倒不因他對我似乎另眼相看,而因他的坦率。比如他說“近年來很少看小說了。忙,顧不上看了”,若換一個說起話來預先在心裏掂量再三的“戰友”,當著我這個以寫小說為職業的人,定會省略了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