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光怪之八十年代(第6/14頁)

1977年,我從復旦大學畢業之際,有三個分配選擇——哈爾濱、北京、上海。我毫不猶豫地填了去哈爾濱的志願。堅決表示不同意留在上海。一些陰錯陽差的因素,使我成了北京人。這在當時對我而言,是離家鄉、離父母和弟弟妹妹、離親情和友情最近的選擇了。說來人們也許不信,盡管北京到哈爾濱只需坐十七八個小時火車,可十四五年內,我不過只回去了七八次。幾乎兩年才回去一次。足見對一個太依重家鄉的人,遠或近,有時似乎更是一種心理距離。

我是在1986年去深圳的。當時到廣州花城出版社改稿。改畢,編輯部主任陳大姐和我的責編——一位典型的廣州姑娘陪我去深圳。到時已是下午,在市內轉了轉,第二天去了沙頭角,天黑才回到深圳。第三天一早便離開了。所以在我的印象中,仿佛去的更是沙頭角,只不過途經了深圳。

我只用了一個小時就在沙頭角走了個來回,與陳大姐她們走散了。在沙頭角買了三個芒果吃。我既不覺得那條小街的東西真的有多麽便宜,也不覺得有什麽東西格外吸引我,能勾起我買的沖動。甚至竟有點兒後悔。對於一個極其缺乏購買熱忱和欲望的人,要在那麽一條小街上消磨掉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僅僅靠閑適的心情是不夠的。於是我在那條小街唯一的一個電影院看了兩場電影。第一場是《黃天霸》,第二場還是《黃天霸》,都是我們北京電影制片廠拍的(當時我仍在北影)。

在深圳的短短的時間裏,我抽空兒拜訪了一位從哈爾濱調到深圳美術館的畫家。在哈爾濱,他一家四口住兩間閣樓。而在深圳,他住四室一廳。住處環境相當優美。附近有集市,買什麽相當方便。尤其海味和副食、蔬菜,在我看來,豐富極了,價格也並不比北京貴多少。當然,最令我心向往之的,是友人的居住面積,大約近一百平方米。對他而言,在哈爾濱是不可企及的,恐怕只能是幻想。對我而言,在北京也是不可企及的,恐怕也只能是幻想,當時我在北影,只住十三平方米的一間筒子樓。

我非常坦率地承認,我幾次萌發調往深圳的念頭,主要是幻想能住上寬敞的房子。我是一個從小在低矮的泥土房中長大的人。寬敞的房子對我來說,直至1986年,一直是個美麗的夢。

深圳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新,很現代,也很深刻。它新得好像沒有一條老街陋巷,沒有像門牙缺洞一樣的胡同,沒有南方所謂“棚戶區”或北京所謂“危房區”。這大概也是令許許多多人心向往之的吧?對我而言,它現代,是指在那麽有限的還不如北京半個區大的範圍內,聳立著那麽多高樓大廈,外觀又都那麽新穎。當年北京還沒有蓋起那麽多,蓋起了的也很分散。

但是,我覺得,深圳當年新得還談不上有任何有意義的歷史,也還沒有形成起碼的文化氛圍。單講文娛,仿佛除了電影、剛剛出現的錄像廳,就再談不上其他了。

我竟沒找到一家書店,只偶然地見到了一個書攤。書攤上只有花花綠綠的刊物,而沒有一冊文學刊物,沒有一本文學書。哦,對了,也不能說沒有一本文學書,有從香港販入的《金瓶梅》,也是潔本。還有幾種字典,包括英漢字典。

我當時想,看來深圳不適於我。盡管我絲毫也不懷疑,如果我投入它的懷抱,它肯定也會回贈我較好的居住條件。

我常反省,作家是些古怪的人,或曰是些很有毛病的人。所選擇的生存地,歷史太悠久了不見得是好事。悠久的歷史會將作家的思想壓扁,變形。完全沒有歷史似乎也不行,會使作家感到思想和觀念仿佛一只無錨的船,輕飄無所定位。文化氛圍太濃厚了不好,那樣子文學將被大文化淹沒。完全沒有文化氛圍似乎也不行,那樣子作家會感到寂寞,感到窒息。作家的創作激情,有時是要靠文學的氛圍去激勵和鞭策的。

當年我主要的患得患失的思想,便是這些了。

我離開深圳時,心裏默默對自己也是對它說——別了深圳,看來我們沒有緣。

我內心裏竟不免地有幾分感傷——好比離開的是一位姑娘,她有令我動心之處,但是,她似乎不適合做好的終生伴侶。我們結不成婚。一往情深,憑著一股沖動結婚,我看不到人生樂觀的前景。

令我驚訝的是,深圳的文化和深圳的經濟,幾乎是在同步發展的。如果說它十幾年前是一個海邊小村的時候,並沒有什麽文化環境可言,那麽伴隨著它的經濟發展,它的文化的骨骼也開始形成,這與許多經濟高速發展的地區和國家的情況恰恰相反。幾乎可以認為這一事實帶有某種奇跡性。我想,這可能主要是因為深圳擁有相當一大批有文化的深圳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