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畸胎之七十年代

港客在“貼”者們眼中都挺有錢。有錢,現今便仿佛屬“高等華人”一類了。其實,他們除了比一般內地人有些許錢,究竟“高”在哪兒呢?

一、一個“逆襲”青年和他的青春期

他是一個青年。一個“文革”年代的青年。小縣城文藝團裏年齡最小的一個成員,剛過十八歲。說是孩子已不是孩子,說是大人還不算大人,正處在青澀的年齡。

不管在任何年代,人類之青春期的特征都有相同之處——生理上開始分泌最初的荷爾蒙,而心理上思情慕美。

但是他極能壓抑自己。

因為,他原本是一個農村青年。形象好而又嗓子好,才有幸被挑選到小縣城的文藝團裏。一個農村青年居然有如此好命運,這使他誠惶誠恐。

報到那一天,領導對他說:“五年後你才二十三歲,五年內不許鬧戀愛!五年後再戀愛也不遲。”

他諾諾連聲。

領導又說:“你現在已經是一名革命的文藝工作者了,怎麽才算是一名革命的文藝工作者你懂不懂?”

他吞吐不能即答。

領導教誨道:“第一,政治思想要過硬。對於你,那就得積極參加一切政治學習活動。第二,生活作風要過硬,千萬不能小小年齡就搞出什麽男女關系的花花事兒來。一旦出了花花事兒,那你就拎上行李走人吧!”

他連說:“不敢,不敢……”

多虧有領導的教誨在先,兩年內,這小青年時時處處言行緊束,中規中矩。尤其是對於周圍的漂亮女性,回避得很,自拘得很。多一句話也不說,一說話就臉紅。

那文藝團裏的人,年齡最大的也不過三十幾歲。再就都是二十五六歲、二十七八歲的已婚的未婚的男女。他們和她們,倒是不被太嚴格地加以要求的。平素裏,打情罵俏,相互挑逗,尋常事也。蝶引蜂約,偷香竊玉,紅杏出墻,投懷入抱,秘密幽歡,婚外雲雨之類的勾當,不足為奇。連第一位領導本身,背地裏也荷爾蒙過剩,不甘寂寞,閑不大住的。

那實際上是一個風氣不良的文藝團。沒幾個人在男女關系上是清清白白幹幹凈凈的。要論那方面的清白,那方面的幹凈純潔,真是非他莫屬了。正因為風氣不良,領導們才動輒大講生活作風要過硬的話。講歸講,領導們自己先就不過硬。硬也是硬在別的地方。

兩年中,他是都看在眼裏了。他已經二十歲了,自我壓抑了兩年了。越壓抑,越敏感。越敏感,看在眼裏的男女故事越多。團裏的一男一女迎面走去,擦肩而過時彼此交換了一種什麽樣的眼波,只要是在他的視線裏,其細節就逃不過他那敏感的目光。

然而他似乎依然是兩年前那個青澀的他,似乎不曾有半點兒改變。

因了他的不曾改變,領導們時常表揚他。

同志們也都誇他小小年齡竟有難能可貴的作風操守。

有的人還利用他的“無知”傳情遞意,覬成好事。

在他二十歲就要過去那一年,全中國都開始響應一種“偉大”的政治號召,叫作“鬥私批修”,叫作“狠鬥私字一閃念”,叫作“革自己的命”,叫作“靈魂深處,刺刀見紅”。號召來號召去,學習來學習去,革來革去鬥來鬥去的,那“私”,已不再是字義上與“公”相對而言的利益層面的內容了,泛指一切“非無產階級的,不符合革命道德”的思想意識了。

這青年對政治一向是特別虔誠的。

政治一號召,他便赤心應召。

於是某日集體進行照例的政治學習的時候,一向少言寡語的他,展開了幾頁寫著密密麻麻的字跡的紙,作了他人生最鄭重也最虔誠的一次學習發言。

用當年的話說,他對自己“動真格的”了。他果然自己跟自己“刺刀見紅”了。

他說,其實他是根本不配領導表揚的。

他說,他留給同志們的老實印象,是他偽裝出來的假象。

他說,他的靈魂深處,其實存在著許多肮臟的、可恥下流的、見不得人的醜陋的思想意識。

他說,他經過一夜失眠,決定將它們抖落出來,暴露於同志們和領導們面前,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他說,抖落了,暴露了,肮臟外排了,自己的靈魂深處不是從此就幹凈了嗎?

他坦白地承認他多次夢到過樣板戲中的某某女演員,在夢中還和她幹過那種說不出口的事;

承認自己多次偷看過本團的某某女演員沖澡;

偷看過另外一名女演員換衣服;

和第三個自己喜歡的女演員排練節目時,曾產生過希望能和她通奸的罪大惡極的念頭;

他還有根有據有時間有地點有情節有細節地指出,其實本團男女演員之間、領導們和女演員們之間通奸之事每每發生;因為那些情形也是他懷著很肮臟的思想意識偷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