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畸胎之七十年代(第3/8頁)
話說當年和馬先生同牢的,有一個老農。沉默寡言,性極溫良。一沒偷過,二沒搶過,三沒奸過,更不曾殺人放火。什麽政治觀點,頭腦裏也是完全沒有過的。
此老農之“犯罪”,純粹因為土地。
因為曾經屬於他的三畝幾分地。
解放前,他是佃農。
解放初,他是土改積極分子。
後來,自然地,就分到了三畝幾分地。土改工作組的同志較為偏心於他這一個土改運動積極分子,分到他名下的是好地。
當一份蓋有大紅印章的土地證交給他了,當寫有他名字的木樁砸入地界了,當他確信三畝幾分地真的屬於他了,這一個祖上幾代都不曾擁有過土地的農民,跪在那三畝幾分地上,哭了。
那情形如同某些早期革命題材電影中的片段。
但他的眼淚,和演員的眼淚不是一樣的眼淚。
老天似乎要成心捉弄這農民,分到土地後的兩年,非澇即旱。土地枉好,勞作枉勤。那兩年裏,這農民並沒能從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上收獲到多少莊稼。
接著,中國的農村就進入了初級社時期。
所謂初級社,就是幾戶農民以自願的原則,建立互助組,將他們的土地整合到一起,共同耕種,共同收獲,按勞分配。
這個農民哪一個互助組也不加入。
他想,總算是有了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而且是好地,還沒靠自己的雙手收割過一茬好莊稼呢,怎麽舍得歸了組呢?
是的,他是那麽的舍不得。如同一個小女孩,才獲得了屬於自己的布娃娃沒多久,稀罕勁兒沒過去,舍不得把布娃娃入了別人的夥,和別人一起“過家家”。
既然是自願的,他偏不入,別人也奈何不得他。
以後的兩年裏,仰仗著年景好,風調雨順,他靠著他的勤勞,在屬於他的土地上喜獲豐收。
他得意而且自負了。
不入初級社,我的土地不是也沒虧待我嗎?那我幹嗎還要入呢?
而這時,中國的農村進入了高級社時期。
高級社也還是以自願為原則的。不自願的,在農村幹部們看來,自然是沒有社會主義覺悟的農民無疑了。結果,連高級社也不入的這一個農民,這一個土改時期的積極分子,成了社會主義時期農村裏的思想落後分子。
落後就落後。他頗不在乎。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土地的他,已經沒什麽興趣再去爭取政治覺悟方面的那一份兒積極了。他一心一意只想靠自己的勤勞種好那屬於自己的三畝幾分地了。
高級社時期只不過是中國農村一個特別短暫的過渡時期。轉眼到了1958年,人民公社時期開始了。
我們中國人都知道的,所謂“人民公社化”,即土地歸集體所有,農民於是有了第二個稱呼,叫“社員”——“社員都是向陽花”,這歌唱的便是人民公社社員。
人民公社化,那就不再是自願不自願的事情了。
土改時期頒發的蓋有大紅印章的土地擁有證,或曰另一種地契,在有的農村裏,重新收繳在一起,燒了,叫“二次革命”。第一次是革地主階級的命,燒的是地主們的地契。這第二次是農民革自己頭腦裏的私有思想的命,燒的是土改時期政府頒發給他們的地契。有的農村裏倒也沒燒地契,但明擺著是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除非本人想要留作紀念。情願的也罷,不情願的也罷,反正都得那麽革。
我們前邊講到的那一個農民,他卻偏不。
他說:“政府發給我的土地證,政府沒說作廢,誰燒了是犯法的。誰要硬把它從我手裏繳去,也是犯法的。”
依他想來,只要土地證還在自己手裏,那三畝幾分地就永遠是自己的。
村幹部們告訴他——政府已經下達了文件精神,土地歸公了。
他反駁道:“我不懂精神。文件在哪兒?拿給我看看!”
村一級的幹部拿不出那麽高級的文件,他就認為理在他這一邊,還說:“如果承認老婆歸自己好,那就得承認土地還是歸農民好!”
連人民公社也不加入,已經不是什麽思想落後不落後的問題了,而是對抗農村社會主義化的嚴重問題了。
但他畢竟曾是佃農,村裏階級成分最低的一個人,村幹部們仍奈何不了他。
奈何不了他也不能任由他一個人大行資本主義私有化之道啊!
村幹部們一商議,研究出了一條治他的高招。
他們當眾向他宣布:“你覺得你手裏攥著地契,那三畝幾分地就永遠隨你自己想怎麽種就怎麽種了?但是村裏的條條村路可是集體化了。你偏要在私有道路上一條道跑到黑也可以,那你以後就不要走我們集體化的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