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畸胎之七十年代(第5/8頁)

不消說,他也沒能在家裏過上那一年的春節。

專政機關念他出身好,網開一面,從輕發落,判了他個無期。

他這一個當年土改時期的積極分子,始料不及地成了“反革命”,而且是現行的。

村人們,包括村幹部們,過後細細一想,偏又都憶起了他這個人以前為人處世的許多優點。比如心地善良,比如助人為樂,比如義氣、正直什麽的……

他最主要的缺點就是有時候看問題太死心眼,往往一條道走到黑,不撞南墻不回頭,不見棺材不落淚。總而言之,太倔。

村人們都因了他的倔而替他喟嘆不已,也都有點兒後悔——明知他的倔脾氣,又何必那麽較真地批鬥他?

然而他們的後悔,也晚了。

事情已經發生,已經結束,誰都減輕不了像他那麽重的罪了。

他的家人們明智地宣布和他脫離一切親情關系。不明智怎麽辦呢?不明智那就只有等當“現行反革命家屬”了。

我的朋友馬雲龍被關投監時,他已在獄中被關押了十來年了。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些什麽翻天覆地的大事件,他不太知道。

他已經是快七十歲的一個老農民了。

然而他一輩子都沒能好好種過幾年地,盡管他曾是一個種地的好把式。

解放前,是因為沒有屬於自己的土地可種。

解放後,是因為明明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土地卻沒有過幾年在自己的土地上好好侍弄莊稼的時光。

快七十歲的他,已在監獄裏被關押得有點兒癡呆了。

他經常獨向一隅,喃喃自語地嘟噥同一句話:“老婆要是歸自己好,那土地就歸農民好。”

至於那份地契,他不知把它藏於何處了,估計連他自己也忘了。

一天夜裏,他喉間發出一陣古怪的響聲之後,雙目不瞑地死了。

也許,他在生命的最後一瞬,仍想說那句他百說不厭的話?

那話,對於他,似乎成了一句經典的台詞。

想來,他也太是一個悲劇角色了。

是否夠得上是一個經典的悲劇角色呢?

我沒什麽依據妄作評論。

嗚呼!

除了嗚呼,關於他,我不復有話要說。

我替這一個農民的地下之靈感到安慰的是——如今,在中國,土地耕種權又完完全全地屬於農民了,而且減免了一切農業方面的稅……

三、“貼樹皮”是先富人群的捷徑嗎?

榆樹上有一種令人觸目驚心的肉蟲,我們北方人叫它“貼樹皮”,又叫“洋瘌子”。寸余,黑色,有毛,腹溝兩側盡蜇足。落人衣上,便死死貼住,抖而不掉。落人皮膚上,非揪之拽之不能去。雖去,則皮膚紅腫,似被蜂刺,二三日方可消腫止疼。這一點類同水蛭,樣子卻比水蛭更令人討厭。而且它還會變色,在榆樹上為黑色,在楊樹上為白色,在槐樹上為綠色。

有些中國人,真像“貼樹皮”。其所“貼”之目標,隨時代進展而變化,而轉移。研究其“貼”的層次,頗耐人尋思。先是貼“官”。

“某某局長啊?我認識!”

“某某司令員啊?他兒子和我哥兒們!”

“某某領導啊?他女兒的同學的妹妹是我愛人的弟弟的小姨子!”

七拐八繞,十竿子搭不上的,也總能搭上。搭上了,便“貼”。

此真“貼”者。

還有假“貼”者,雖也想“貼”,但毫無機遇,難以接近目標,在人前故意出“貼”者語而已,為表明自己是“貼”著什麽的。

我們在生活中,不是經常能看到一些人,為了巴結上某某首長或某某首長的兒子女兒,極盡阿諛奉承、鉆營諂媚、討好賣乖之能事麽?圖的什麽呢?其中不乏確有所圖者。也有些人,並無所圖,僅獲得某種心理安慰而已。仿佛“貼”上了誰誰,自己也便非等閑之輩,身份擡高了似的。

繼而“貼”港客。港客本也黃皮膚黑頭發黑眼睛,炎黃子孫,龍的傳人,我們同胞。相“貼”何太急?蓋因港客在“貼”者們眼中都挺有錢。有錢,現今便仿佛屬“高等華人”一類了。其實,他們除了比一般內地人有些許錢,究竟“高”在哪兒呢?就錢而論,香港也絕非金銀遍地,香港人也絕非個個都腰纏萬貫。“港客”中冒牌的“經理”、偽裝的“富翁”、心懷叵測到內地來行詐的騙子,近幾年僅披露報端的還少嗎?

然而“貼”者們為了撈到點好處,明知對方是騙子,也還是要不顧一切地“貼”將上去的。騙子身上揩油水,更能顯示其“貼”技之高超。

“貼”港客,比“貼”某某領導某某幹部實惠。小則打火機、絲襪、化妝品、假首飾什麽的,大則錄音機、照相機、彩電、錄像機等等。只要替他們在內地效了勞,論功行賞,是不難得到的。港客還似乎比某某領導某某幹部們大方。你要從某某領導某某幹部家拎走一台錄音機?休想!一般情況下,他們是習慣了收受而不習慣給予的。“貼”領導幹部者,實“貼”“權勢”二字也。古今中外,權勢並非白讓人“貼”的。得“上稅”。靠攀附上了某種權勢而辦成一般人們辦不成的事的,統計一下,不付出點什麽的有幾個?“貼”港客者,實“貼”錢“貼”物也。錢亦物,物亦錢,都是手可觸眼可見的東西,“貼”到了,實實在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