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畸胎之七十年代(第6/8頁)

港客照我看也分三六九等。

一等的正派地辦事業和正派地經商。

二等的就難免投機牟利。

三等者流,行詐行騙,不擇手段,要從內地揣兩兜錢回去吃喝玩樂罷了。

某一時期,內地上穿港服者,留港發者,港腔港調者,港模港樣者,“貼”港客者,假充港客者,著實使我們的社會和生活熱鬧了一陣子。

“貼”者為男性,不過令人討厭;“貼”者為女性,那就簡直愈發令人作嘔了。男性“貼”者憑的是無恥和技巧,女性“貼”者憑的是無恥和色相。凡“貼”,技巧也罷,色相也罷,總都得無恥一點。恰如饅頭也罷,叉燒也罷,總都少不了要用點“面引子”的。

有一次我到北京飯店去訪人,見一脂粉氣十足的妖麗女郎,挽著一位矮而胖的五十余歲的醜陋港客,在前廳趨來復去。女郎本就比港客高半頭,又足蹬一雙特高的高跟鞋,猶如攜著一個患肥胖症的孩子,實在令人“慘不忍睹”。那女郎還傲氣淩人,脖子伸得像長頸鹿,“富強粉”面具以下就暴露出一段鵝黃色來。仿佛被她挽著的是拿破侖。真讓你覺得內地人的臉被這等男女“貼”者們丟盡了。

還有一次,我在一家飯店與我一位中學語文老師的女兒吃飯,鄰桌有二港仔,與幾個內地“摩登”女郎舉杯調笑,做派放肆。

其中一個港仔,吐著煙圈,悠悠地說:“我每分鐘就要吸掉一角七分錢啦!”炫耀其有幾個臭錢。

那幾個女“貼”者便口中嘖嘖有聲,表示無限崇拜,一個個眼角蕩出風騷來。

另一個港仔,不時地朝我們的桌上睃視。終於湊過來,沒事找事地與我對火。然後盯著我的女伴,搭訕道:“小姐,可以敬您一杯酒嗎?”

她紅了臉,正色道:“為什麽?”

“因為您實實在在是太美麗了呀!我來到北京許多天啦,沒見過您這麽美麗的姑娘呀!”那種港腔港調,那種涎皮賴臉的樣子,使我欲將菜盤子扣他臉上。

我冷冷地說:“謝謝你的奉承,她是我妻子。”對方一怔,旋即說:“真羨慕死你了,有這麽美麗的一位妻子喲,一看就知道她是位電影演員啦!”

我的女伴的臉,早已羞紅得勝似桃花。她的確是位美麗的姑娘,那幾個女“貼”者與之相比愈顯得俗不可耐。“你的眼力不錯。”我冷冷地說,決定今天掃掃這兩個港仔的興。

“咱們交個朋友好不好呢,我們是……”他摸出一張名片放在桌上,一股芬芳沁入我的鼻孔。

名片我也有。二百張。印制精美。我們編輯部為了工作需要,給每個同志印的,也是噴香的。

我用手指輕輕一彈,將那張名片彈到地上,說:“你們可不配與我交朋友。”

他打量了我一番,見我一身衣服舊而且土,問:“您是什麽人物哇?”口氣中含著蔑視。

我從書包裏翻出自己的作協會員證,放在桌上,說:“我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雖然是小人物,可這家餐廳的服務員中,就必定有知道我的姓名的。”

一位服務員小夥子來撤菜盤,我問:“看過電視劇《今夜有暴風雪》麽?”

那幾天正連續播放。

回答看過。

我說:“我就是原作者。”

小夥子笑了,說:“能認識你太高興了,我也喜歡文學,就是寫不好,以後可以去打擾你嗎?”

我說:“當然可以。”就從記事本上扯下一頁,寫了我的住址給他。

那港仔訥訥地不知再啰唆什麽話好,識趣地退回到他們的桌旁去了。

那一夥俗男蕩女停止了調笑,用各種目光注視著我們。我的女伴低聲說:“咱們走吧。”

我說:“不。飯還沒吃完呢!你聽著,我出一上聯,看你能不能對——男‘貼’者,女‘貼’者,男女‘貼’者‘貼’男女。”

她毫無準備,低下頭去。

我又說:“聽下聯——紅蒼蠅,綠蒼蠅,紅綠蒼蠅找蒼蠅!”說罷,站了起來。

她也立刻站起。

我低聲說:“挽著我的手臂,咱們走。”

她便順從地挽著我的手臂,與我一塊兒走了出去。走到馬路上,走了許久,我一句話未說。

她欲抽回手臂,然而我緊緊握著她的手。

她不安地問:“你怎麽了?”

我這才說:“聽著,你知我將你當妹妹一樣看待,你就要調到廣州去工作了,那裏這類港客也許更多,那類女孩子們也許更多,如果你變得像她們一樣分文不值,一樣下賤,你從此就別再見我了。見了我,我也會不認識你!”她使勁握了一下我的手,低聲說:“你看我是那種女孩子麽?”

我知她絕不會變成像她們那樣,我完全相信這一點。我常想,中國人目前缺的到底是什麽?難道就是金錢麽?為什麽近幾年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中國人反而對金錢變得眼紅到極點了呢?在十億中國人之中,究竟是哪一部分中國人首先被金錢所打倒了?!社會,你來回答這個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