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02 十五皇子危城爭功 少壯親貴奇兵運籌

  颙琰順她指處一看,脫口而出喊道:“人精子!”王爾烈也看出來了,米袋子一放,揚手就喊:“人精子!主子在這兒!”遠處但見人精子雙手一揚,跳起老高,竄躍著撒歡似地跑過來,跟前竟絆了個踉蹌,就勢兒磕下頭去,卻沒有起身,肩膀子雙手雙腳都劇烈地顫抖著,只是抽搐,說不出話來。颙琰奇怪道:“你這是鬧哪一出兒?山底下出了什麽事麽?”

  “沒有……主子,我是喜歡的了……”人精子擡起頭,已經滿臉是淚,兀自抽搐得渾身顫抖,不能自己,哽咽著說道:“從惡虎鎮到平邑只有兩條道,我走的順河川……到夏集問,到尚營、馬家渡口問,都說沒人從西往東走……我斷著主子走了涼風口,嚇得骨頭都酥了——就是白天,除了打獵砍柴的,誰敢走那條道兒?沒遇著土匪吧?道兒上兇險,老虎、豹子、熊瞎子也是有的……主子您可怎麽對付?方才我還在想,上山尋不著您,我就一頭紮了舍身崖拉倒……”他嗚的一聲放了號啕:“……我的主子呀……您可是吃苦遭難了……”

  三個人在涼風口村裏憩息消散數時,都已心平氣和,乍逢人精子,原是欣喜,聽他如泣如訴,回思一夜險惡奔波,都有恍若隔世之感,慧兒撐不住便陪哭,王爾烈和颙琰也各自垂淚。良久,颙琰才拭淚笑道:“這不是雨過天晴了麽!我不覺得怕,倒是身上乏……你來了,我就踏實了。”慧兒便將夜裏過山口時遇見豹子的事說了,又笑又哭,說道:“我真的嚇木了!那兩只眼這麽大——”她比了兩個拳,“——就那麽瞅我們!瞅了一會子,呼嚕著鉆樹林子走了……”王爾烈道:“這真正是十五爺的無量福德。我心裏想,過了這一關,再不會有兇險的了。”人精子道:“有兇險沒兇險,我是一步也不再離開爺了——我們爺是大命人。虎豹都回避的!”颙琰道:“什麽大命,不過還不到‘投畀豺虎’的地步罷了。”

  說笑比劃著四人下山,所有的物件自然是人精子一人包攬背了,他還要背颙琰。颙琰笑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心——你看看,我騎你背上成了什麽模樣?走,咱們走啊!”

  這一來三個人都如釋重負,一路走著問人精子,才知道泗水河邊他脫身很容易,臨走時還在吳頭兒身上捋出二十多兩散碎銀子。平邑城裏情形人精子沒顧得細打聽,人們都說“縣令是個清官,暴民踹衙門,他先逼著一家子跳井,自己又一繩子吊死在井沿上,說縣太爺一個小兒子還活著”雲雲。說起福康安,只知道他在濟南帶了“三萬人馬”,已經把龜蒙頂團團圍困,平邑縣郊的綠營兵已經奉了福康安的軍令派人進駐縣城;還有說福康安從濟南調了二十門“威武大將軍”炮來,要把龜蒙頂炸平;又說還請來了龍虎山真人助陣,防著龔瞎子裏頭有人施妖法邪術……沸沸揚揚,都是道聽途說。

  “十五爺現在其實是蒙塵民間。”王爾烈邊走邊道,“要趕緊和兗州欽差行營聯絡上,有奏章折本隨時能轉到北京。還有福四爺處也要聯絡,十五爺在平邑,他有保護責任。這裏的驛站不知亂了沒有?我們住的吃的要他們管,朝廷的邸報也要他們送的。”人精子聽一句答應一句,說道:“驛站我進去看了,驛丁們都是本地人。起初亂了一陣子,跑得只剩驛丞和一個夥夫頭兒,後來說土匪沒占縣城,又都回去了。現在都在瞧福四爺的,仗打好了一切平安,打得不好這一大片就全壞了。”颙琰自幼和福康安極相稔熟,深知他的脾性,絕頂聰明又驕縱任性,豪爽俠義又心胸狹窄,要知道自己來平邑“搶功”,沒準兒把兵權交過來,一古腦兒推卸了,站旁邊瞧熱鬧。但這個心思不能對眾人說,因斟酌字句說道:“福康安是專門討逆主帥,我們的責任是安撫百姓,不能掣時,讓他放開手腳辦軍務。我原是想進縣城把衙門恢復起來。現在看不必著急,只用兗州的欽差關防知會魯南各府,沿海各府,江、浙、徽、豫各省留心查拿境口過往人員和出海船只,防著潰散逆匪逃逸。同時要調集糧食,囤集兗州府,支應軍需,軍需用不完的善後民用。給福康安咨文用平行關防,除了上頭說的,只說我在兗州各縣視事,策應軍務就是,別的不要多說。”他抿了抿嘴唇,問道:“王師傅,你看這樣可成?”

  他說,三人都在全神貫注地聽,人精子和慧兒是一樣的心思:看戲上的小唱本兒鼓兒詞攤兒上說的“太子爺”,高馬華轎騎坐了出來遊春或私訪,逢到冤案平一平,或受奸臣陷害落拓了,又逢良家女子小姐相救了,擁著美人招搖還宮,救忠臣、殺奸臣之類的套套兒,哪一條也和颙琰套不上,這說的都是政務經濟,一點花哨也沒有。若說不是戲,他一挫於黃花鎮,再挫於惡虎村,也都是呼吸性命、頃刻須臾的兇險,也真的和戲一樣驚心動魄。二人都暗自搖頭嗟訝:弄不懂這人這事。王爾烈沒有聽完已經全然明白,颙琰既要管得堂堂正正,還要維持福康安的尊嚴體面,想的朝廷大局,也若明若暗有點自己的“小局”。品嚼著竟有點“算無遺策”的味道:這麽點年紀——誰教他的呢?……想著,口裏說道:“只有一條要緊,福四爺不知道您在平邑,您的安全就不能要福康安負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