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03 玉皇廟福帥行軍法 龜蒙頂義軍計破圍

  廟內還在整隊,廟外阿葛哈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他是滿洲八旗子弟裏頭叫作“鐵頭蚰子”那類人物——過了冬的蟈蟈,京師裏趟得開,上到王公勛貴,下至乞兒賣唱、引車賣漿之流,鬥雞走狗、調鷹喂鸚鵡的場子裏頭都兜得轉一一本家祖宗汗血功勞,有的說嘴,古董字畫、碎銅爛鐵,賞鑒上頭抵得了當鋪朝奉——下頭人瞧他是天子親戚半個金枝玉葉,上頭貴人瞧他是勛戚後代,又有母親偌大面皮擱著,走到哪人都說“這蟈蟈真帥”——其實不過是誇獎金絲蟈蟈籠子罷了——打東漢外戚黨錮至今,千古貴介子弟抵死不悟這個道理——宗人府裏閑得發悶,又調內務府,又嫌內務府升官慢,又調出來當軍差,混幾年再回京升官好有資格。這麽一把算盤今日遇上了福康安。他帶著副管帶,還有營裏的十個棚長、一個書辦站在廟外,等得探頭探腦,幾次伸脖子往裏張望,山門裏站崗的親兵那般威勢又逼得他退了回去,伸舌頭扮鬼臉兒笑道:“福四爺見了老傅恒,跟個避貓鼠似的,出門就這麽大威風!”那書辦在旁聳著兔皮耳套諂笑道:“您老在京認識四爺嗎?”

  “認識!怎麽不認識?福隆安、福靈安還都是老票友了!”阿葛哈晃著辮子笑道:“有一回這哥兒背不上書,他老子要揍,還是我求的情呢!……四爺喜歡帶兵,是個大將胎子,你們一見就知道了……”正胡天胡地吹牛,王吉保出來傳令叫進,便住了口,心裏打鼓,臉上嬉笑著亦步亦趨進了廟。一進山門,他就覺得氣氛不對,賀老六告訴他是“福四爺帶了十幾個隨從星夜趕來”,但這廟裏大塊方隊就有四個,在甬道東西分兩廂列隊,人人腿縛紮帶,腰中懸刀,挺身立在遮天蔽日的大柏樹下,廊廡下碑碣旁幾乎隔三步就有一個親兵,手按刀柄目不斜視,釘子似的站崗,滿院甲兵如林,刀叢劍樹,一聲喘息咳嗽不聞,肅殺得令人窒息。玉皇大殿前矗著的大鐵香爐燃著柏枝香檀香,一如平日,香煙裊裊籠罩。二十多名軍校披甲銀袍,雁序旁列,三十多個火槍手也都掛著大刀,挺槍直立,俱都是彪形大漢,一個個面目猙獰。中間簇擁著一位青年將軍,也是白袍銀鎧,二層東珠金龍頂旁懸一條白布,白凈面皮上目如點漆眉分八字,清秀得令人一見忘俗。這就是帶孝請纓的新封公爵福康安了。

  十幾個人進來,見這陣勢,起初有點像夢遊人,又像吃酒半醉花了眼,迷迷糊糊地直晃蕩,沿長長的“兵林”往大殿月台走著清醒過來,又有點像走進密林裏落了單的獵手,驚惶四顧,互相碰撞著,都是滿把冷汗,雙腿發軟,下意識往前“蹭”著。直到王吉保大喝一聲:“報名!”這一行人等才乍然一驚,阿葛哈雙膝一軟便頭一個跪了,結結巴巴報道:“漢,漢軍旗山東綠營第二纛,兗州鎮守使標營二營管,管帶阿葛哈叩,叩叩叩……見欽差大人!”福康安滿心一片殺機,雙手按膝端坐,目中余光睨著下頭這幾個不尷不尬的角色,也不叫起,淡淡地問道:“有多少日子沒有發餉了?”

  “回四爺,自從平邑出事,兗州鎮守使劉希堯撤差拿問,下頭就一文餉銀沒發。”阿葛哈原本進來時嚇得心驚膽顫的,聽福康安發話辭氣聲色並不嚴厲,膽子立刻壯了許多,晃了一下粗大油黑的辮子,滿口京腔立時變得流利起來,帶著一股痞子味說道:“現在都是一鬥一升從鄉裏自籌。縣裏已經沒人管事兒,征起糧來要多難有多難……四爺你明鑒!我那裏還扣著一千多反賊家屬,他們也是要吃糧的……一頓飯倆窩頭、鹹菜……”

  “你不要說窩頭鹹萊。”福康安笑了一下,“你扣押家屬做甚麽?”

  “回福帥,他們是反賊家屬呀!”

  “我知道,你扣他們做甚麽?”

  “我……我是想……這個這個……”阿葛哈弄不清福康安問話的意思,抓耳搔腮想了半日,說道:“我想《大清律》裏頭,凡故意造反謀逆者,無分首從,一律淩遲處死,一人造反,株連九族。陳英死了,縣衙砸了,監獄也壞了,地方上沒人管,留著這些人在鄉裏容易通匪資敵,所以就派兵把他們暫拘起來。聽接印官處置。”他編派謊言,越說越覺得有道理。說完擡頭,舐了舐嘴唇看福康安。

  福康安這也看清了阿葛哈相貌,是個黝黑發光的兩頭尖腦袋,大薄嘴唇抿得像個女人,彎月眉下一雙小眼睛不住地眨巴。身上官裝收拾得甚是利落,雪白的馬蹄袖裏子不寬不窄還露個邊兒。見他盯自己的目光越來越放肆,福康安不禁暗思:近之則不遜——三十四皇姑何等體尊的人,怎麽養了這麽塊料?思量著,臉上已經變色,端坐椅中朗聲問道:“阿葛哈,你知罪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