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面民國(第2/9頁)

在七十大壽慶典前夕,下旨開赦“戊戌”事件在押犯,亦算明智;“唯康梁孫文三逆不赦”,實乃清醒、昏翳、任性與無奈交織的糾結心態。

清醒也罷,昏翳也罷,任性與無奈的糾結也罷,究其根由,緣自“一姓之尊榮”與“兆民之好惡”的關系在她那兒難以擺正。

她對“一姓之尊榮”負有“天定”使命,若“遠協古聖天下為公之義”,則必覺“負九罪於列祖列宗”,而這對於她是比一再“貽羞萬古”更死有余辜,愧對天地的事。

一個女人,不得不與歷史潮勢對抗,想來談何容易,亦可憐也。

而隆裕太後又為什麽似乎“深明大義”了呢?

皇子尚未成人,眾臣抱臂旁觀,派兵無兵,點將無將,孤兒寡母,不遜位又待怎麽著呢?

“予與皇帝得以退處寬閑,優遊歲月,長受國民之優禮,親見郅治之告成,豈不懿歟。”——這絕對是想開了看透了的心態。

卻未免太遲了。

但——若中國在最佳時機便實行了“君主立憲”,比如在乾隆年間吧,其後所歷肯定會是康莊大道嗎?絕不會又退回到戰國時期或“五代十國”之戰亂難息的局面嗎?

民國後的中國實況,恐怕會使誰都不敢給出肯定不會的答案。

或許只能說,歷史的發展,有自身的時刻表。哪一時期或進或退,或退一步並兩步,或小步退大步進,亦有自身因循之“道”律。

從1912年至1937年抗日戰爭在中國境內全面爆發,其間不過短短二十五年。

該二十五年中,中國之況悲欣交集,劫幸重疊,似乎道不盡說不完,似乎常道常新,常新常異——然竊以為,下面幾方面事,不論何時,都必將能以正能量擔得起“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的歷史定論。

第一,文字應用功能的改良。

這當然要歸功於胡適與陳獨秀。胡適首開風氣,獨秀保駕護航。二人的關系,好比孫文與黃興——“三民主義”革命之初,二者不可或缺。而“文學改良”運動之初,胡、陳實為一人的兩種表情——“胡表情”的善意溫和,有利於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陳面目”的凜凜正氣怒目如炬,每令攻訐者有所顧忌。

“文學改良”之“文學”,遠非小說詩歌之狹義,實際上使漢文字的功能與社會發展進步的關系突變,產生了也可以說是三千年未有的飛躍。

它使漢字在識聽讀(包括說)寫四個基本方面,能較容易地普及底層民眾——文言文時期,不識字的底層民眾的文化悲哀在於,連掌控他們命運的官員及文人們的話語也聽不明白。若兩個官員當著一個底層人的面以文言合計是否要結果後者性命,後者完全可能像聽外國語一樣不知所雲。而一個底層人即使穿上華裳麗服,只要一開口說話,立刻會暴露了沒文化的短板。至於官方公文、布告,即使有人讀給底層人聽,倘無人講解,大多數底層人也只能明白個大概意思。

就說清朝那遜位詔書吧——因是向全國全世界發布的公告,考慮到最廣大的中國人能明白到什麽程度以及各國翻譯的效果怎樣,已是自行采取了最白話的表達,但“商輟於途”之“輟”、“海宇乂安”之“乂”、“郅治”、“懿歟”之類字詞,沒有文言基礎的人,不聽別人講解估計就不太明白了。尤其“拂兆民之好惡”一句,其“拂”雖用得妥帖,尊嚴有在,但“兆民”二字,委實含糊,絕不抵“四億多人民”之具體的數字概念更觸及人心。在此點上,文言的敘事弊端確乎在焉;每以形容代替數字的說服力——如“罄竹難書”“血可漂杵”“殺人如麻”“汗牛充棟”之類成語可見一斑。

而白話文運動,實際上首先是在提倡政府、官員、知識分子,當以說最廣大的民眾聽得懂的話為榮,而不是反過來以賣弄文字,使最廣大的民眾聽不懂為能事,揚揚自得。即使著文,也主張以前一種態度可取。果而如此,知識分子與最廣大之民眾的文化距離易縮短矣;知識分子團結最廣大之民眾推動社會進步非一廂情願矣;官僚階層世代憑借“先天”般文化優勢蔑視廣大民眾的統治“天理”,在文盲依然眾多的時期,亦可被“白話”潮流的進步之道所抗衡、對沖,發生最初的文化總格局的嬗變——“想怎麽說,便怎麽說”,“怎麽說話,就怎麽寫”——胡適之此言,含意深也。

它使漢字漫長的文言過程對文人士子造成的一種思維積習得以克服——那積習每體現於辭藻堆砌,用典成癖,非詩非詞非賦非聯,雖只不過是文章,亦求對仗,合轍押韻,字詞鮮見,顯示才學。其表意陳情,往往寓象高蹈,矯揉造作,華而不實,不接地氣。此類文章寫多了,久了,連人也華而不實了——白話文恰可醫此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