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魔法師與徒弟:自然科學流派(第6/18頁)

誠然,科學家自己比誰都清楚,也比誰都早知道,他們的發現可能帶來不可預測的後果。自從第一顆原子彈實際使用以來,某些科學家便向他們的政府首腦提出警告,要當心世界現在有了這個毀滅性的力量可供驅使。但是在科學與潛在災禍之間畫上等號,卻是20世紀下半葉才發展出的概念。其第一階段——核戰爭的噩夢——屬於1945年後超級大國對抗的時期。第二階段,則屬於70年代揭幕的危機時期,範圍更為廣泛。但是回到大災難的時期,也許是由於世界經濟增長的嚴重減速,人類還心安理得,大做其人定勝天的科學美夢。至少,如果最糟糕的情況真的發生了,人們也以為自然之力無窮,自有辦法重新調整,適應人類闖下的禍事。[9] 而另一方面,當時唯一令科學家輾轉難安之事,只是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理論到底代表著什麽意義。

2

“帝國的年代”中的某一時期,科學家們的發現發明,與基於感官經驗(或想象)的“現實”之間的那個環節,忽然斷裂。而在科學與基於常識(或想象)的“邏輯”之間的環節,此時也同時斷落。兩項斷裂,彼此強化,因為自然科學的進步,越來越倚重用紙筆寫數學公式之人,而不靠實驗室內諸公。20世紀,於是成為理論家指導工程師的世界,前者告訴後者應該找些什麽,並且應該以其理論之名尋找。換句話說,這將是一個數學家的世界——不過根據作者得自權威的指點,只有分子生物學,由於其理論依然很少是例外。並非觀察與實驗降為次要,相反地,20世紀科技的儀器、技術,比起7世紀以來任何一個時期的改變都更巨大,其中有幾項甚至因此獲得科學界的最高榮譽——諾貝爾獎。[10] 即以一事為例,電子顯微鏡(electron microscope,1937)和射電望遠鏡(radio telescope,1957)的發明,便突破了歷來光學顯微鏡放大的限制,使得人類可以更深入地近觀分子甚至原子世界,遠眺遙遠宇宙蒼穹。近幾十年來,在計算機的協助之下,種種程序過程的自動化,以及愈加復雜的實驗活動與計算,更使實驗人員、觀察人員,以及負責建立模型(model)的理論人員更上一層樓。在某些領域,例如天文學,儀器的進步更造成重大發現——有時卻屬無心栽柳的意外結果——並由此更進一步推動理論的創新。基本上,現代天體學(cosmology)便是由以下兩大發現所促成:一是哈勃(Hubble)根據銀河系光譜(spectra of galaxies,1929)分析所做的觀察結論——宇宙在不斷擴張之中;一是彭齊亞斯(Arno A.Penzias)與威爾遜(Wilson)於1965年發現了天體背影輻射(cosmic background radiation)——電波雜音(radionoise)。但是,對“短20世紀”的科學研究而言,雖然理論與實務依舊並重,指揮全局者卻已是理論大家。

對於科學家本身來說,與感官經驗及常識告別,不啻意味著從此與本行經驗原有的確定感,以及過去慣用的方法分道揚鑣。這種現象的後果,可由20世紀前半期眾科學之後的極為重要的學科——物理學——的演變一見分曉。誠然,物理學的關心焦點,仍舊是小到(不論死活)一切物質的最小成分,大到物質最大組合的質性結構。就這方面而言,它的地位依然無可動搖,即使在世紀末了的今天,仍舊是自然科學的中央梁柱。不過進入20世紀的第二時期,物理學的寶座卻面臨生命科學(life science)的挑戰;後者則因50年代後的分子生物學革命而完全改觀。

所有科學之中,再沒有一門學問,比牛頓物理的世界更堅實、更連貫、更講求方法。但是普朗克(Max Planck)和愛因斯坦的理論一出,再加以源自19世紀90年代放射線發現的原子理論問世,卻使其根基完全動搖。古典物理學的世界是客觀的,即在觀察工具的限制條件之下(如光學顯微鏡或望遠鏡),可以對事物進行適當觀察。古典物理學的世界也絕不模棱兩可:任何一種物體或現象,不是此就是彼,不是如此便是那般,其間的分野一清二楚。它的定律法則,放之四海而皆準,不論微觀世界或大天體,在任何時空下均能同樣成立。銜接各個古典物理現象的機體,也明白可辨,可以用“因果”關系的名詞表達。在這個基本觀念之下,整個古典物理學世界的系統屬於一種“決定論”(determinism),而實驗室實驗的目的,則專在摒除日常生活籠罩的復雜迷障,以展現其確定性的本相。只有傻瓜或小孩子,才會聲稱鳥群或蝴蝶可以不顧地心引力定律自由飛翔。科學家當然知道世上有這種“不合科學”的說法,可是作為科學中人,這些“胡說八道”不關他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