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先鋒派已死1950年後的藝術(第6/12頁)

21世紀的文化史家,對20世紀下半期高雅藝術的成就,將會有何種評斷?這個答案顯然很難猜測。不過,他們一定會注意到一個變化,那就是曾絢爛於19世紀並延續至20世紀上半葉的“標準藝術類型”進入20世紀的下半葉時,卻開始出現至少是地區性的凋零現象。雕塑,便是會立即進入我們腦海的一個例子。不論別的,單看這門藝術最主要的形式,即公共性的紀念建築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幾乎等於完全死亡,即可見其一斑。只有在專政的國度裏,還可見到新作品處處聳立——只是質和量之間,並不能畫上等號,這是世人都同意的觀點。至於繪畫,即使與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年代相比,也難免會讓人立刻產生今非昔比的印象。細數1950—1990年間的畫家,恐怕很難找出一位舉世公認的大師級人物(比如說,其作品值得本國以外博物館收藏的藝術家)。可是若拿出兩戰之間的名單,浮上心頭的馬上便有好幾位世界級大師,至少可以列出巴黎派的畢加索、馬蒂斯、蘇蒂恩(Soutine,1894—1943)、夏加爾(Chagall,1899—1985)、魯奧(Rouault,1871—1958),以及克利等兩三位蘇(俄)和德國大家,再加上一兩位西班牙及墨西哥的畫家。像這樣一份重量級的名單,20世紀下半期如何與之相比?就算把紐約“抽象表現派”(abstract expressionism)的幾位代表人物,如培根(Francis Bacon),以及幾位德國人包括在內,恐怕也是小巫見大巫、不堪一比吧。

至於古典音樂,老風格的日走下坡,也被外表的欣欣向榮所蒙蔽;因為演出的人數及場次雖然大增,演出的劇目和曲目卻始終限於古典作品。1950年後創作的歌劇新劇目,有多少在國際或本國的劇目中奠定地位?事實上世界各地的歌劇,一直在不停地循環重復演出老戲,它們的作者當中,最年輕的一位也出生於上一世紀的1860年。除了德英兩國而外——亨策(Henze)、布瑞頓,以及最多再加上其他兩三位——一般作曲家根本很少嘗試創作大型歌劇。而美國人,如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1918—1990),則偏愛風格比較不那麽正式的另一類型:音樂劇。此外,除了俄國人外,如今世上還有多少作曲家在譜寫曾在19世紀被稱作器樂演奏之王的交響樂?[20] 音樂天賦依舊很高、音樂人才仍然充沛的今天,這些人才卻紛紛放棄了傳統的表現途徑——雖然古典音樂,在“高雅藝術”市場上依然占有支配的地位。

19世紀另一項藝術類型——小說,顯然也有類似的全面退卻跡象。不錯,小說依然在大量地生產著,並且被人購買。但是,我們若要為20世紀下半期的文學界,仔細尋找其中的偉大小說及偉大小說家——那種以整個社會橫剖,或整個時代歷史縱深為主題的作品及作者——卻得向西方文化中心地區的外圍勘察——唯一的例外,恐怕又是蘇聯。隨著索爾仁尼琴早期作品的問世,小說再度浮上台面,成為蘇聯作家整理其斯大林時期生活經驗的主要創作方式。蘇聯而外,小說的偉大傳統則在幾處西方文化的邊陲地帶出現,例如西西裏的蘭佩杜薩(Lampedusa),其作品是《花豹》(The Leopard ),南斯拉夫的安德裏奇(Ivo Andric′)、克爾萊劄(Miroslav Krleža),以及土耳其等地的作家。至於拉丁美洲,當然更可以找到它的蹤跡。50年代以前,此地的小說除了在作者本國以外,在外界都默默無名。可是自此開始卻脫穎而出,聲名鵲起,從此緊緊地抓住了文壇的注意焦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A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這部立即被全球公推為傳世傑作的偉大小說,就來自哥倫比亞,一個小到連發達國家受過教育的人,都很難在地圖上指認的國家——直到它與可卡因連為一體、相互為伍為止;可是它卻為世人創造了一部偉大作品。而猶太裔小說的地位,在多國境內也值得矚目——尤以美國和以色列為著——它的興起,或許反映出猶太民族在希特勒荼毒下遭受的創痛至深。這一份慘痛的創傷經驗,猶太作家感到自己必須直接或間接地面對和克服,才能有所交代吧。

高雅藝術及古典文學的沒落,自然並非出於人才的凋零。就算我們對天才及奇人在人世間的分布變化不甚了然,卻可以很有把握地假定,時至今日,促使這些人才顯示其天賦的原因,已經發生相當劇烈的變化。其表現的渠道、動機、形式,以及刺激,也都產生巨大變化。古典的沒落,實在不是因人才供應的減少。我們沒有理由認為,今天的意大利托斯卡納人,才藝便沒有以前出色,我們甚至也不可以假定,他們的審美趣味,必不及佛羅倫薩文藝復興時期的中古世紀。歸根結底,今天的藝術人才,根本放棄了尋求表達的舊方式,因為新方式已誕生,其吸引力更甚,報酬更豐。正如年輕一代的“前衛”作曲家——即使早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年代——例如奧瑞克和布瑞頓,即可能受不住誘惑,改替電影配樂而不為弦樂四重奏作曲。而繪畫上的許多細節,如今已被照相機的勝利取代,以時裝的展示為例,便由照片完全代替,再無須勞動畫筆細描。至於連載小說,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即已瀕臨死亡,進入電視時代,更全面投降,讓位於屏幕上的連續劇。而電影,更取代了小說和戲劇的雙重地位。因為在工廠式的好萊塢大制作制度淪落以後,新一代的電影不但容許個人才情更大發揮,而且有大量的電影觀眾,回歸於各自家中的電視機前,先是收看電影節目,接著觀賞錄像帶。在今天的文化社會中,若每有一位熱愛古典文化的人士,可以從不過五名依然在世的劇作家中,正確地說出兩部舞台劇的作者,相對地,就可以找出50名電影迷來,能夠如數家珍,背出一打甚至一打以上導演的重要作品。事實上這是理所當然,再自然也沒有的結果。唯一仍在挽救傳統藝術類型,使其不致進一步快速墜落的,只剩下舊式“高雅文化”所伴隨的社會地位了。[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