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三世界與革命(第6/13頁)

簡而言之,身穿迷彩服出沒於熱帶叢林的遊擊形象,成為60年代第一世界激進派的中心印象,甚至是他們最主要的靈感。“第三世界論”者相信,世界的解放,將由周邊窮苦的農業地帶發動完成,這些被剝削、被壓榨、被眾多文獻稱為“世界體系”裏的“核心國家”所迫、淪於“依附地位”的廣大地區,卻要回頭來解放全世界。這個理論,抓住了第一世界左派理論家的心。如果說,根據“世界體系”說,世上的煩惱之源,不是出於現代工業資本主義的興起,卻在於第三世界於16世紀陷於歐洲殖民主義之手,那麽,只要在20世紀,將歷史的過程反轉過來,第一世界感到束手無策的革命人士,便能有突破之路,沖出這個無能為力的困境了。難怪有關這方面最有力的言論,往往來自美國的馬克思派,因為想要靠美國的內部力量,產生贏得社會主義勝利的希望,實在太渺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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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在繁榮興旺的資本主義工業國度裏,若以叛亂騷動,以及群眾運動的古典模式引發社會革命,這種可能性如今根本沒有人認真考慮了。然而就在西方繁榮的最巔峰裏,在資本主義社會的最核心內,各國政府卻忽然意外地——剛開始甚至大感不解地——發現自己竟面對著一種仿佛類似舊式革命的現象。此中現象,透露了貌似穩固卻實有漏洞的政權的弱點。1968—1969年間,一股反叛狂飆,吹遍了三個世界(至少其中的一大部分)。暴動的浪頭,為一股新生的社會力量——各地學生——送往各個角落。此時甚至在中型的西方國家裏,學生人數也已經數以十萬計,不久更要高達以百萬計(參見第十章)。更有甚者,學生除了人數眾多,更有三項政治特征助其威風,愈增其政治要求的效力。其一,他們全部聚集在碩大無朋的知識工廠中,動員容易,比起社會真實大工廠裏的工人,空間時間綽綽有余。其二,他們通常都在各國首都大城之內,隨時在政客的耳目及媒體的照相機緊盯之下。其三,身為受教育的階級,經常也是殷實的中產階級之後,而且更是供本國社會擢取統治新秀的來源(舉世皆然,尤以第三世界為最),當局對他們自然多有容忍,不會像對付下等階級般輕易開槍掃射。在歐洲,不論東西,甚至在1968年5月的巴黎,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暴亂及街頭沖突當中,學生都不曾遭到嚴重的傷亡。有關當局小心謹慎,全力避免造成傷亡。至於在確有重大屠殺事件發生的地方,如1968年的墨西哥城——在軍隊驅散一次公共集會的騷亂中,根據官方統計,共有28人死亡,200人受傷(González Casanova,1975,vol.Ⅱ,p.564)——墨西哥政治日後的軌道,因此而永久地改變了。

學生人數的比例雖然不高,但是由於以上緣故卻極有影響。尤其在1968年的法國,以及1969年“炎熱秋季”的意大利,學生暴動引發了巨大的工人罷工浪潮,甚至造成全國經濟暫時癱瘓。然而,它們畢竟不是真的革命,也不可能發展成真正革命。對工人來說,他們加入這些行列,只是從中發現一個機會,原來自己在勞動力市場具有討價還價的能力;而這個議價實力,他們已經默默積聚了20年而不自覺。工人,不是革命者。至於第一世界的學生驕子,他們對推翻政府、奪取權力這類錙銖小事,更不看在眼裏。不過1968年5月法國的一場學生大亂,卻也差點使戴高樂將軍跌下寶座;事實上,也的確縮短了他的統治生涯(戴高樂於一年後告老退休)。而同一年美國學生的反戰示威,則將約翰遜總統(L.B.Johnson)拉下台來(第三世界的學生,對權力的現實面看得比較清楚;至於第二世界的學生,則深知自己對權位最好敬而遠之)。西方學生的叛亂行動,文化革命的色彩較濃,是一種抗拒的表現,排斥社會上由“中產階級父母”價值觀所代表的一切事物,其中細節已在第十章和十一章內有所討論。

盡管如此,這一代反叛學生裏面,畢竟有相當數目之人因而開始注意政治,他們自然都接受了激進革命及全面社會轉型的教導,以他們的精神領袖為導師——非斯大林派的十月革命偶像馬克思,以及毛澤東。自從反法西斯的時代以來,馬克思主義第一次走出家門,不再限於莫斯科正統理論的禁錮,吸引了西方大批年輕的知識群眾(對於第三世界來說,馬克思主義的魅力自然從來沒有停息)。這是一個奇怪的馬克思學說現象,不以行動為戰場,卻在討論會中、學術場上喋喋不休,再加上當時學術界流行的各類思潮,有時還湊上其他形形色色的意識思想、國家主義、宗教學說。這一片大千世界的聲音,完全從課堂上迸發而出,而非工人生活的實際體驗。事實上,這些思想、討論,與這一群馬克思新門徒的實際政治行為毫不相幹。他們大聲疾呼,主張進行激進的戰鬥手段,而這種戰鬥行為,其實根本不需要任何研究分析。當初的烏托邦理想如泡沫破滅之後,許多人又回到——或可說轉向——左派的老路上去(例如法國的社會黨,即在此時重整,意大利共產黨是另外一例),而如今的左翼黨派,在年輕新鮮血液的注入後,也頗有部分振興的氣象。這既是一場知識分子的運動,自然也有許多成員被拉入學術圈的陣營,在美國的學術界裏,便因此造成政治文化激進分子空前眾多。另有部分人,則視自己為繼承十月革命傳統的革命者,遂紛紛參加或重建列寧式訓練有素的小團體,最好是秘密性質的“先鋒”型幹部組織為佳,以向大型團體滲透,或以恐怖行動為目標。於是在這方面,西方與第三世界合而為一,後者也有數不盡的非法戰將,摩拳擦掌準備以小團體的暴力,補償前線大規模的敗退。70年代的意大利,曾出現各種名目的“紅色旅”,可能便屬於布爾什維克一系在歐洲最重要的勁旅。於是一個奇特的秘密世界從此冒出,在這裏,國家主義的行動團體,與社會革命意識的攻擊部隊,共同在國際密謀網中相結合。其中有“紅軍”(一般規模甚小)、有巴勒斯坦人、有西班牙巴斯克叛亂分子、愛爾蘭共和軍,以及其余形形色色各路人馬,並與其他非法地下網絡相重疊,同時又為情報組織所滲透,受到阿拉伯與東方國家所保護,必要時甚至予以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