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45—1990年社會革命(第6/17頁)

事實的發展是,但凡有能力、有機會的家庭,都迫不及待地把子女送入高等學校之門。因為唯有高等教育,才是子女未來的最佳保證。他們可以因此獲得較好的收入,最重要的是,他們可以經由教育晉升較高的社會地位。60年代中期,美國調查人員曾訪問拉丁美洲各國學生,其中認為大學教育可以在未來10年之內提高其社會地位的人數,高達79%—95%。相對的,只有20%—38%的學生以為,大學文憑可以為他們帶來比其家庭現有情況更高的經濟地位(Liebman,Walker,Glazer,1972)。事實上有了大學文憑,收入水準勢必比非大學生為高,而在那些教育不甚普及的國家裏,畢業證書更好比是鐵飯碗。畢業生不但可以在國家機器裏獲得一份工作,權勢、影響力及金錢上的強取豪奪,更隨仕途而來。總而言之,畢業證書便是一把打開真正財富之門的金鑰匙。誠然,多數學生的家庭背景,原本均勝過大部分家庭,否則明明是養家糊口的工作年齡,父母又哪能供得起他們多年的學費呢?但是也不見得他們全是出自富貴人家,通常父母都為子女的教育做出極大的犧牲。韓國的教育奇跡,據說便奠基於農家父母的賣牛所得,才盡力讓子女躋身尊貴的學人之列(1975—1983年的8年間,韓國學生人數由總人口的0.8%一躍而為3%)。凡是成為一家中第一位大學生的孩子,有誰不能體會其中的良苦用心?全球景氣使得無數小康家庭,包括白領階層、公務人員、店家、小生意人、農家,在西方甚至連收入豐厚的技術工人在內,也有能力供子女求學。西方的福利國家,1945年由美國首開風氣,以各種助學金的方式,大量提供退伍軍人學費補助——不過多數學生還是準備過著極為簡樸的求學生涯。在講求民主平等的國家裏,更把中學畢業後繼續進修一事,視為學生理所當然的權利。以法國為例,即使到了1991年,依然認為國立大學應該完全開放,認為選擇性招收學生不合法(社會主義國家的人民可沒有此等權利)。於是青年男女紛紛湧進大學之門,政府便得盡快興辦更多的新大學容納他們——美國、日本,及其他少數國家除外,大專院校幾乎普遍為公立,少有私立大學。興辦新大學的熱潮,以70年代為最盛,幾乎倍增。[3] 此外,60年代紛紛獨立的前殖民地新興國家,也都堅持設立本國學府。大學,就如國旗、航空公司、軍隊一般,都被這些新興國家認為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獨立象征。

除了一些極小的國家或極度落後的國家之外,各國的男女青年學生及教職員等,動輒數以百萬計,少則也有數十萬。他們或集中於廣大卻與外界隔絕的校園裏,或潮湧入大學城內,眾多大學生隨之在文化和政治上成為一種新興力量。大學生這個現象是超國界的,他們跨越國界進行交流,分享溝通彼此的觀念經驗,其勢從容,如魚得水,交換的速度卻又極為迅速,對於新科技的傳播及運用,他們比起政府部門也更為得心應手。60年代發展的情況證明,學生群不但在政治上具有爆炸性的激進作用,他們向國內外表達其對社會政治不滿情緒的方式也頗為不凡。在一些極權國家裏,學生更是唯一能夠采取集體政治行動的群體。因此,當其他拉丁美洲國家的學生人數不斷膨脹之際,在軍事獨裁者皮諾切特治下的智利,1973年後的學生人數卻被迫下降,由全部人口的1.5%減少為1.1%。其政治意義不可不謂深遠。1917年以來,革命者晝思夜想,希望有一天各地同時爆發世界性的社會運動,而在1945年後的黃金年代裏,最接近這個夢想的一刻恐怕就要數1968年。那一年,全球學生發起運動,從西方世界的美國和墨西哥,到社會主義的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各地一片學生運動浪潮,其中多數是受1968年5月巴黎學生暴動事件的刺激。當時的巴黎,可說是一場撼動全歐的學生運動的震中。老一代的觀察家,如阿隆(Raymond Aron)一輩,對學生的行動頗不贊同,斥之為一場街頭鬧劇,不過是一種為發泄情緒的所謂“心理劇”罷了。然而,學生運動雖然算不上革命,但也絕非如阿隆眼中所視,只是一種兒戲。算算1968年這一年的總賬,法國有戴高樂將軍時代的結束,美國有民主黨政府時代的終止,中歐共產黨國家則對自由派共產主義的希望幻滅。隨著特拉泰洛爾科(Tlatelolco)的學生大屠殺事件,墨西哥政治也從此靜靜地展開了新的一頁。

然而,1968年的騷動(其風波一直延續到1969年及1970年),最終卻不能變為一場革命,事實上也從來不曾有過發展成為革命的趨勢。其中原因,即在始作俑者是學生。因為學生人數再多,動員力量再大,單憑這批學生,畢竟不能成事。學生在政治上所能發揮的作用,主要是為另一股人數更多卻極易引爆的團體——工人,扮演了發出信號或引爆雷管的角色。於是在1968—1969年間,學生運動在法意兩國引發了巨大的罷工浪潮。但是20年來,全面就業的經濟美景,為工薪階級的生活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改善;此刻雖然罷工,但“革命”一事,卻是這些工人腦海裏最不曾想到的一件事情。這之後一直要到80年代,學生運動才再度出現,但是這一回出現的地方,卻是在彼此相距不下千裏的幾個國家,例如韓國、捷克斯洛伐克等。而且這一回,學生們的反抗運動非同小可,似乎確有引爆革命的架勢。至少,他們的聲勢之大,使得政府也不得不予以正視,把他們當作一種真正的威脅看待。1968年的偉大夢想失敗以後,某些激進學生確也曾訴諸小團體的手段,進行恐怖活動以達革命目的。這一類的活動,雖然在宣傳上形成了相當轟動的效果(至少也滿足了他們最主要的動機之一),但是對實際政治發展,卻少有重大的影響。而且,若真有任何實質影響的跡象,政府也說做就做,往往立刻采取手段。70年代,在那場所謂的“肮臟戰爭”(dirty war)裏,南美一些政府便曾無所不用其極,對學生進行有系統的迫害和殘殺。在意大利,也發生過幕後賄賂談判的醜事。20世紀最後10年唯一能夠逃過這種悲慘下場的,只有西班牙巴斯克(Basque)民族主義恐怖分子團體自由黨(ETA),以及在理論上屬於共產黨的秘魯農民遊擊組織“光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