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黃金年代(第5/16頁)

對於一個觀察者而言,這段科技大地震時期至少有三件事情值得注意。第一,它完全改變了富國居民日常生活的面貌(貧國亦然,只不過程度較輕)。有了晶體管及體積小而時效長的電池,如今即使在最遙遠偏僻的村莊,也可以收聽到無線電的廣播。又有了“綠色革命”,為稻麥耕作帶來了巨大轉變(人人腳上一雙塑料鞋,取代了以往的赤足)。任何一位歐洲讀者,只要看一下自己身邊各式各樣的物品,即可證明這第一點所言不虛。冰箱裏豐富的寶藏,滿是前所未有的新奇之物(其實連冰箱本身,也是1945年前很少有家庭擁有的奢侈品)。冷凍處理的各式食品、工廠環境大量飼養生產的家禽產品、加了催生劑及其他各種化學物質以改變味道的肉類,有的甚至是“仿制的無骨上等好肉”(Considine,1982,pp.1164ff),還有那繞過半個地球空運而來的新鮮產品,在這個時代以前,是絕不可能出現的事情。

與1950年比較,各種自然的或傳統的物質,如木材、以傳統方式處理的金屬制品、自然纖維或填充料,甚至包括陶瓷在內,種種材料在我們各家廚房、家用器具、個人衣物當中所占的比例,的確都呈現急速下降的趨勢。然而,在經營者大肆吹噓推銷下(經常是有系統地極盡誇張之能事),個人衛生美容用品的產量之大,及其花樣名目之繁多,卻往往使我們忽略其中到底含有幾分真實性的創新。科技的翻新變化,使得商家認為只有新奇,才是促銷的最好手段。這種訴諸新奇的推銷手法,從合成清潔劑(是於50年代成形進而成為“一代產品”),到膝上的便攜式電腦,應用面之廣無所不包。這其中所持的假定是,“新”就是“好”。“新”,不單代表著更上一層樓,“新”,簡直就意味著“革命”性的突破。

這一類假新奇之名的產品除外,其他代表真正新科技新突破的產品同樣層出不窮:電視機、塑料唱片(1948年問世),其後的大盤錄音帶(卡式錄音帶於1960年推出)、磁片CD,以及取代以往那種大而笨重的便攜式小型晶體管收音機等等——筆者的第一部攜帶式收音機,是60年代後期獲贈於一位日籍友人。此外尚有數字型手表、袖珍計算器(其動力先為電池,後為日光能源),以及後來各式各樣的家用電器、攝影器材,及錄像產品。種種新發明共有的一個最大現象及意義,在於這些新產品的體積不斷縮小,越來越方便隨身攜帶,其研制銷售的範圍及市場因而也越發擴大。然而科技革命的象征,在另外一些表面似乎毫無改變的產品上具有更為重大的意義。比如個人休閑用的小艇,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其實已經從頭到腳全部徹底更新。船上的各項設備,無論是桅杆還是船體,風帆還是索具,導航還是航行工具,都與兩次大戰之間的船只截然不同。唯一不曾改變的部分,只剩下它的外形和功用。

第二,各項發明突破涉及的科技越復雜,從發現或發明到商業生產的過程也同樣地越復雜,其間必須經歷的程序更是精細繁多,所費不貲。研究與開發(R&D)於是成為經濟發展的推動力,然而也正因為如此,“發達市場經濟體”超越其他地區的領先優勢,便也因此越發強化(我們在第十六章將會看見,科技創新並未在走社會主義經濟道路的國家出現)。70年代在這些“發達國家”裏,每百萬人口便有千名以上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孜孜不倦致力於科技研發項目。可是同樣的人口,在巴西卻只有250名科技人員,印度有130名,巴基斯坦60名,肯尼亞及尼日利亞更只有微不足道的30名左右(UNESCO,1985,Table5.18)。更有甚者,由於創新已成為一種持續的過程,以至於新產品的開發成本,也變為生產成本中龐大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而這項成本,更有與日俱增之勢。即以極端的軍火工業為例,區區金錢成本一事,已不再是考慮的問題。新研制成功的裝備,往往還來不及應用到實際用途上,就得完全毀棄另起爐灶,因為比它更先進的發明已經出爐了(自然也更為昂貴)。這種產品不斷推陳出新,對生產廠商卻有著極大的利益。至於其他比較以大規模市場為導向的工業,如化學制藥而言,一項大眾真正迫切需要的新藥物的問世,在專利的保護之下,往往可以在沒有競爭的狀況中為廠家賺取豐厚的利潤。如此巨大的利潤,被制造商解釋為從事進一步研究絕對不可或缺的資金。而其他比較不容易獲得壟斷性保護的行業,只有盡快大撈一筆,因為一旦類似產品進場競爭,價格勢將一落千丈。

第三,種種新科技產品,絕大多數均屬於資本密集,並具有減省人工勞動或取代人工勞動的一大特性(當然對於那些具有高層次技術的科學家及技師而言,他們貢獻的勞動不在此限)。黃金年代的最大特色,因此便在於它需要不斷地投入大量資本;與此同時,它也越來越不需要人力,人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只剩下消費者一角。然而經濟沖刺的力量太大、速度太快,終一代人,都不曾意識到這一發展現象。相反地,經濟增長如此猛烈,一時之間,甚至在工業國家裏面,工人階級的人口在總就業人口中所占的比例不但未曾改變,有時甚至呈上升之勢。在美國以外的各個發達國家中,戰前不景氣及戰後復員累積下來的勞動力,在大量需求之下很快幹涸,各國只好不斷由本國鄉間及國外湧入的移民中,汲取新一批的就業人口。甚至連在此之前一直被隔離在就業市場以外的已婚婦女,也開始紛紛加入,而且數字不斷增加。盡管如此,黃金年代追求的最高理想,雖然是在逐步實現之中,卻是以“無人”方式進行生產,甚至提供勞務:自動化的機器人,在生產線上組裝汽車;一排又一排安靜無聲的電腦,控制著能源生產;飛馳而過的火車,不見一人駕駛。在這樣的一個經濟活動裏面,人類唯一的重要用途只有一項:就是扮演產品和服務的消費者。可是問題的症結就出在這裏了。黃金年代的歲月裏,這一切看來似乎猶在遙不可及的將來,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切,就好像維多利亞時代的科學家,曾警告眾人未來宇宙將在“熵”(entropy)之下,進入永久黑暗的死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