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黃金時代(第5/16頁)

話雖如此,就算兩強勢不兩立,長期對抗不肯妥協,也並不表示戰爭的危險便迫在眉睫。即使在19世紀,英國外交人員雖然同樣認為防止沙皇俄國向外擴張的唯一途徑,便是凱南式的“遏制”之法;但在事實上他們也都非常清楚,公開對抗的機會甚少,至於開戰的危險更微乎其微。相互之間的非妥協性,也不意味著你死我活的政治殊死鬥爭,或宗教性質的大決戰。不過其中有兩項因素,卻使雙方相對抗的局勢由理性層面變為情緒層面。跟蘇聯相同的是,美國也是世界上代表著一種意識形態的大國,多數美國人都深信這種形態是舉世皆應風從的典範。跟蘇聯相異的是,美國是一個民主國家——不幸的是,美國這民主的特征,對世界局勢來說卻更具有危險性。

原因如下。雖說蘇聯政府,同樣也得努力給自己在國際競爭場上的死對頭美國抹黑,不過,它卻大可不必費心爭取本國國會的支持,也不用管本黨是否能在國會和總統大選中贏得選票。可是民主國家的美國政府則不然。於是美國的大小政治人物,不管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滔滔不絕的反共辭藻,或是像杜魯門總統的海軍部長福裏斯特爾(James Forrestel,1882—1949)一般,精神錯亂,竟以為蘇聯人正從他醫院的窗口爬進來而自殺;眾人紛紛發現,反共預言的誇大口吻不但聽起來義正詞嚴,而且其妙用無限,簡直難以拒而不用。對於正確認識到自己已經升任為世界級霸權的美國政府而言,國內“孤立主義”之風,或所謂國防上的防衛性主張仍然很盛。因此若外有強敵,不啻提供了打破這種孤立心態的工具,行動起來反而更能得心應手。因為如果連本身的安全都受到威脅,那麽美國自然義無反顧,再不能像當年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獨善其身,勢必非負起世界領導地位的重任不可——當然連帶也享受其中帶來的好處。說得更實在一點,只有在集體歇斯底裏的恐懼心態下,美國總統方可名正言順地向素來以抗稅出名的美國民眾大肆開征,以推行其對外政策。在這個以“個人主義”和“私有企業”立國的國家裏,在這個連“國家”本身的定義,都以跟“共產”針鋒相對的兩極意識字眼界定的國度裏,即所謂的“美國精神”(Americanism),反共自然受到人民的真心歡迎和相信(我們也不可忽略那些來自蘇維埃東歐國家移民選票的意義)。其實當年美國國內會發生那陣汙鄙的白色恐怖迫害運動,那股無理性的反共風潮,始作俑者,並非美國政府,而是一小撮微不足道的煽動家。[6] 這一群人發現,對內部敵人的大量告發責難,可以在官場上獲得極大的政治利益,例如參議員麥卡錫(Joseph McCarthy),本人甚至並不特別反共。其中的好處,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局長胡佛(J.Edgar Hoover,1895—1972),更深諳個中三昧。也就是借反共之名,長保個人利益之實。在一手建立冷戰模式的人當中,有一位甚至把共產黨勢力的威脅冠以“原始人發動的攻擊”(the attack of the Primitive)之名(Acheson,1970,p.462)。在這種情緒煽動之下,迫使華盛頓當局的政策不得不加速走向極端,尤以中國共產黨勝利之後那段時間表現最為強烈。至於造成中國成為共產黨領導的國家的罪名,自然也都怪到莫斯科的頭上。

與此同時,對選票極度敏感的美國政客們,極力主張美國政府及友邦執行一種既能打退“共黨野心”狂潮,又最經濟實惠,對美國百姓優裕生活幹擾最低的如意政策。這一套政策不但是指一種以“炮彈”,而不以“人員”取勝的核戰略,也包括一項於1954年提出的“大規模報復”(massive retaliation)的全面策略。即一旦敵人來犯,即使對方僅采取傳統型武器小規模攻擊,我方也必須以核武器報復。簡單地說,在政客多方鉗制下,美國政府發現自己動彈不得,被局限在一種攻擊性的地位,最多只能在戰術上找到一點變通的余地。

於是雙方進入一場瘋狂的軍備競賽,最終目的顯然只有玉石俱焚、同歸於盡一條路。一切行動方針,唯以一群所謂核武器將領或核武器專家的意見是從。而這類人任職的首要條件,就是忽略其中不合理性的現象。行將卸任的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Eisenhower),原是老式的溫和派軍人,現在卻眼見自己坐鎮於這個步入混亂的時代。不過艾森豪威爾本人,倒不曾被這個現象沖昏頭腦,將之稱為“軍事和工業的大結合體”(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敵我雙方,都投入艾森豪威爾所說的狂流,也就是人力物力大集合,夜以繼日,以備戰一事為生為謀。這段時期各國在國防工業上的投入勝過以往任何和平時期。與此同時,各國政府自然也鼓勵本國的軍事工業利用多余的生產力吸引國外客戶,武裝本國戰友。更重要的是,爭取利潤可觀的外銷市場,同時卻將最先進的軍備及核武器留給自己使用。因此就實際而言,超級強國基本上還是有核武器的壟斷地位。1952年英國人發展了自己的核技術,說來矛盾,同時也達到英國的另一目的,即減少對美國依賴的程度。接下來中法兩國,也分別在60年代進入核國家之列(法國的核武器完全是獨力完成,跟美國沒有任何關系)。但是終冷戰時期,這些國家的核發展對大局都無足輕重。到70年代和80年代,其他許多國家也掌握了制造核武器的技術,其中以色列和南非(印度或也可以計入)最為引人注目。不過一直到1989年兩極對立的世界秩序終結以前,核武器擴散不曾在國際上引發任何嚴重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