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由主義的衰落(第5/18頁)

1933年後,各股法西斯勢力,一致意識到德國霸權的勢力,然而除了這個共同點之外,彼此之間卻難尋出相似之處。像這樣一類理性不足、全靠直覺意志當家的運動,理論基礎往往甚為薄弱。雖然在保守知識分子活躍的國家裏,如德國即是一例,反動理論家深受法西斯思想的吸引,可是吸引他們的成分,往往是法西斯表面粉飾性的層面,而非法西斯主義真正的核心思想。墨索裏尼雖然有宮廷理論家金泰爾(Giovanni Gentile)為其禦用,希特勒也有哲學家海德格爾(Heidegger)在一旁大敲邊鼓,可是墨索裏尼大可請理論走開,於法西斯的存在也無妨礙。而希特勒本人,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更不在乎海德格爾是否支持。此外,法西斯也不主張如“統合國家”等特定的國家組織形態,希特勒很快便對這類做法失去興趣了。更何況一國之內,企業組合群立的現象,從根本上就和以個人為參政基本單位的平民社會觀念(Volksgemeinschaft,or People’s Community)相沖突。甚至連占法西斯思想中心地位的種族主義,一開始也不見於原版的意大利式法西斯。相反地,法西斯主義卻和右派非法西斯者,持有很多相同的看法,如國家主義、反共立場以及反自由主義等等。兩者之間,還有一個相似之處,尤其在非法西斯性質的法國反動團體當中,更為接近:雙方都喜歡采用街頭暴力形式,以達成本身的政治要求。

至於法西斯與非法西斯的右派之間最大的不同,在於前者的存在,采用由下而上的群眾動員方式。傳統的保守分子,往往悲嘆民主的出現,對全民政治感到極端厭惡。而鼓吹“組織性國家”的旗手,則恨不得越過民主階段,直接進入統合主義。法西斯主義,就出現在這樣一個時代氣氛之中,借著動員群眾,發光發熱,並利用盛大的公眾場面,維系其象征意義——例如德國的紐倫堡(Nuremberg)群眾大會;意大利民眾齊集威尼斯廣場(Piazza Venezia),遙瞻墨索裏尼的身影在陽台上招手致意——不論法西斯還是共產黨,得權之後,也都一再使用種種運用群眾力量的象征舉措,始終不曾放棄這個法寶。法西斯可說是一場“反革命”的“革命”:它的“革命”性質,在於其詞匯,那些自以為是社會受害者提出的動聽請求,也在其主張全面改變社會形態的呼籲之中。此外,它還刻意借用改造社會革命主義者的符號,越發體現其“革命”氣質。希特勒一手組織“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National Socialist Workers Party),借用(略事修改)左派紅旗為自己的黨旗,並在1933年立即響應,以紅色革命的“五一”勞動節作為德國的法定假日。黨名、黨旗、法定節日,納粹襲用社會革命運動手法的意圖,明顯已極。

法西斯與傳統右派,還有另外一項不同之處。雖說前者也大鼓其如簧之舌,主張回到傳統的過去,而那些恨不得一手抹掉過去這個紛亂世紀的懷古派,也給予法西斯熱烈的支持;然而歸根究底,法西斯並不是西班牙內戰期間在納瓦拉(Navarra)地區大力支持佛朗哥將軍的保皇黨王室正統派(Carlist),也非印度甘地,一心想返回工業革命以前那種樸素自然、小村落手工制造生產的年代。在真正的意義上,法西斯畢竟不屬於傳統主義的運動潮流。不錯,法西斯也認同許多傳統的“價值觀”(至於這些“價值觀”到底有沒有“真價值”,則是另一回事,在此不予討論)。法西斯抨擊自由派要求從父權之下解放出來的主張,認為婦女應該留在家中,生養眾多子女。法西斯也不信任現代文化,認為它會腐蝕社會人心,其中尤以現代派的藝術為罪大惡極。這些藝術家被德國國社黨當成墮落下流的左翼文人,是“文化界的布爾什維克黨徒”。但是盡管如此,法西斯的中心路線——意德兩國的法西斯運動——也卻不圖保留保守秩序的傳統守護人,亦即國王與教會。法西斯的打算,是設立一個與傳統勢力全然無關的領導體系取而代之,而新領導階層則出自白手起家、自我奮鬥的成功者。他們的合法地位,經廣大群眾的支持而確立,靠世俗的思想意識而鞏固。而他們作為基礎的世俗思想,有時甚至可以狂熱到類似宗教崇拜的地步。

因此,法西斯推崇的“往日時光”,不過是人工制造的假物。他們的傳統,是人為的發明建造。即使連法西斯宣揚的種族主義,也與美國人尋根續譜的意義不同。後者是為了萬世血統純正的虛榮,想要證明自己是16世紀英格蘭薩福克(Suffolk)鄉間某位具有武士身份的小地主的具有純正血統的後裔。可是法西斯的種族思想,卻來自19世紀末期後達爾文主義(post-Darwinism)遺傳科學的雜家學說(遺傳學在德國特別受歡迎)。說得更明白一點,法西斯傾心的是應用遺傳派[亦即優生學(Eugenics)],該派妄想借用優勝劣汰的過程,選留優種,剔除劣種,創造出一支超級的優秀人種。而這一支借希特勒之力將命定主宰世界的人種,是無中生有的,並非歷史上真正存在的種族,本來連個名字也沒有,到了19世紀末期的1898年,才由某位人類學家為其創造了一個新種名:所謂“北歐民族”(Nordic,也指日耳曼人,意指居住於斯堪的納維亞地區高個長顱、金發白膚的人)。法西斯主義的信仰原則,既對18世紀的遺產如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感到深惡痛絕,連帶之下,自然應該不喜現代化的發展及進步才對。可是矛盾的是,遇有實際需要,它卻又迫不及待,忙將自己那一套瘋狂無理的念頭,與現代科技連在一起。唯一的例外是其曾以思想意識的理由,削減本身在基礎科學方面的研究(參見第十八章)。在打擊自由主義一事上面,法西斯更獲得全面勝利。文明社會出現法西斯這種現象,證明了人類可以一手推銷如精神錯亂般的人的人生理念,一手卻牢牢掌握當代高度發展的科學文明。兩者並行,不費吹灰之力。這種兩極矛盾的奇特組合,從20世紀後期,基本教義派極端分子以電視、電腦為工具大肆發揮其募款能力的現象,令人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