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由主義的衰落(第6/18頁)

因此,極端的國家主義,兼有保守圈子的價值觀點,以及從群眾出發的民主政治,再加上本身自創的一套野蠻無理的新型意識。但是,對此我們尚須做進一步的闡釋。極右派興起的非傳統主義運動潮流,早在19世紀末期,即在歐洲數國出現。當時,自由主義之風日甚一日(亦即社會在資本主義之下加速改變面貌的現象),而社會主義的思想也四處傳播,工人階級的運動,聲勢日益浩大。一股民族大遷徙的移民潮,也將一波又一波的外來民族帶往世界各處。在自由主義、社會運動、移民浪潮等種種挑戰之下,極右派的反動心理應勢而生。這些離鄉背井的男女老少,不但漂洋過海,遠去異邦,就是在一國之內,人口更大量地由鄉間遷往都市,從東區移向西區,換句話說,人人離開家園,去到陌生之地。反過來看,陌生外鄉人湧向的去處,正是其他民族的家園。每100名波蘭人中,就有15名永遠去國遠適,另外尚有每年以50萬計的季節性波蘭外出勞動力,這些移民當中,多數都加入移入國的工人階層。19世紀末期移民潮正如同20世紀末期移民潮的預演。各國民眾興起一股仇外情緒,仇外心緒表達於外,最普遍的現象就是種族主義,即保護本地民族的純正,免受外來劣等民族的汙染或淹沒。連向來篤信自由思想的德國社會學大家韋伯(Max Weber),都深懼波蘭移民過盛,有段時期竟也認為,“泛日耳曼民族聯盟”(Pangerman League)有其必要。而在大西洋的另一邊,美國境內反移民運動的氣氛同樣狂熱。乃至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及戰後,反移民心理之盛,竟使自由女神之邦關上大門,拒絕向往自由的子民進入。而當初女神巨像之聳立,本是為了歡迎這些子民來到她的懷抱啊!種種事例,可見種族主義心理深重之一斑。

各種右派潮流運動的根源是一股社會小人物的憤怒之情。小人物身處社會之中,一邊是大公司大企業的巨石迎面擊來,一邊是日益升高的工人運動壁壘擋住去路,兩面夾攻之下,小人物一切美夢都告粉碎。即使未曾破滅,那變化中的世情,不是奪走他們原來在社會中占有同時也深信本身該有的可敬地位,便是剝奪了他們覺得在這樣一個動態變化的社會中自己有能力、有權利取得的身份地位。這種不滿的情緒,在反猶太主義(anti-semitism)的運動中表現得最為典型。在19世紀最後25個年頭裏,以仇恨猶太民族為宗旨的政治運動,開始在某些國家出現。而當時猶太人遍布各地,正好成為這不公平世界中一切可恨事物之所寄。更何況猶太人一心尊奉啟蒙思想,又因為在法國大革命裏插了一腳獲得解放。但是也正因為他們對這些新時代思想運動的參與,更使其成為眾矢之的。猶太人是萬惡資本家、有錢人的象征,也是革命煽動者的象征,更代表著這一代“無根的知識分子”,是傳播邪惡力量的媒介。猶太人重視知識,更使得他們在一些需要教育背景的職業競爭中,取得較大的優勢,而在他人眼中,這種競爭,除了不公平,當然還是只有不公平。此外,猶太民族又代表著外族外民與外人。至於基督教那一向堅信的舊思想:猶太人是殺害耶穌的元兇首惡,猶太民族之罪,自然更不在話下。

西方人痛恨猶太人的情緒,的確相當普遍深入。而猶太人在19世紀社會的地位也相當曖昧不明。當時罷工的工人,甚至與種族主義意識無關的工人運動,往往動不動就攻擊猶太人開設的店面。工人也經常假定自己的雇主是猶太老板(在中歐及東歐的大部地區,這一點倒相當正確)。然而,我們卻不可因此將這些工人視為德國國社黨的原型。他們最多只像愛德華時代英國的自由派知識分子一般[如布盧姆斯伯裏團體(Bloomsbury Group)],由於天生認為排猶為理所當然,因此在政治上成為激進右派反猶路線的同路人。在中東歐地區,猶太人是農村居民購買生活所需及與外界經濟活動聯絡的中間人,所以當地小農反猶情緒的歷史比較久遠,也更具爆炸性。新時代新世界的大震動,對斯拉夫、馬紮爾、羅馬尼亞的鄉農來說,是如此不可理解,而生活卻有莫大的變化。這一切,更是只有怪罪到猶太人的頭上了。而傳說中猶太人殺害基督教幼童以為獻祭牲禮的傳統迷信,這一群膚色黝黑的無知鄉民依然深信不疑。因此,社會大變動的時刻一到,對猶太人的屠殺迫害(Pogrom)自然不可避免。1881年,社會革命者暗殺沙皇亞歷山大二世之後,俄國的反動分子,就曾鼓動民眾向猶太人報復。在這種社會歷史及心理背景之下,一條直路大道,便從原本的反猶情緒,筆直通往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滅猶行動了。而傳統的反猶主義,也為東歐的法西斯運動提供了群眾基礎,其中尤以羅馬尼亞的“鐵衛隊”與匈牙利的“箭十字”為著。至少在前哈布斯堡和羅曼諾夫的王朝境內,傳統反猶運動和法西斯的反猶現象有很多聯系。相較之下,在號稱日耳曼第三帝國(German Reich)的德國境內,農村及地方上的反猶情緒,雖然也根深蒂固,並且極為強烈,但其暴力傾向卻很低,我們甚至可以說,他們比較默認猶太人的存在。1938年間,德軍鐵蹄進占奧地利首都維也納,當地猶太人逃往柏林,卻驚異地發現此地的街頭不見同樣的反猶情緒。柏林街頭的反猶暴力,來自上級的命令,1938年11月對猶太人的攻擊就是一例(Kershaw,1983)。19世紀中東歐民間對猶太人的間歇屠殺,雖也極其野蠻殘忍,但若和一個世紀之後,大規模系統化的滅猶行動相比,卻不免小巫見大巫了。1881年死在俄皇亞歷山大事件中的猶太人人數甚少,1903年死於基什尼奧夫(Kishinev,今摩爾多瓦共和國首都)屠殺者,則約為四五十人左右。可是數目雖低,卻引起舉世——當然的——公憤,因為當時,在20世紀野蠻行為尚未來臨之前,小小的犧牲,便足以令那些以為文明應當不斷進步的世人側目。甚至到了1905年時,隨著俄國農奴的起義,雖有更多猶太人不幸遭到屠殺,但是根據以後更高的比較標準而言,當時的死傷人數也顯得相當少——全部只死去800人左右。相形之下,到了1941年德軍向蘇聯境內挺進之際,3天之內,立陶宛人就在維爾紐斯(Vilnius,今立陶宛國都)殺害了3800名猶太人。數字雖高,卻還是大規模有計劃集體屠殺猶太人開始之前的死亡人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