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大災難的年代(第3/16頁)

這就是所謂的“西線”(Western Front),西線戰事從此成為人類戰爭史上前所未見的殺戮戰場。幾百萬人隔著沙袋築起壁壘,彼此虎視。他們日夜在戰壕裏面,過著像老鼠跳蚤般的日子,事實上根本也就是人鼠同居。將領們一再想要突破對峙的僵局,於是每回攻擊令一下,便是幾晝夜甚至幾周無休止的炮火轟擊——日後一位德國作家將之形容為“一陣陣鋼鐵狂風”(Ernst Jünger,1921)——企圖“弱化”敵人,迫其轉入地下。然後時機一到,我軍便爬越沙包,身上密密纏繞一圈又一圈帶有倒刺的鐵絲圈作為保護,一浪一浪擁入此時已成“無人的地界”:舉目一片狼藉,積水成潭的彈坑,連根倒的樹幹,泥漿滿身的棄屍。大夥兒繼續前進,一直到敵人的機關槍再將他們掃射倒地為止——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有數。德軍在1916年(2月到7月)曾試圖突破凡爾登(Verdun)的防線。那一仗總共有200萬兵士交手,死傷即達100萬人。可是德方沒有得逞。為了迫使德軍停止在凡爾登的攻勢,英方在索姆河(Somme)發動攻擊。這一仗打下來,英軍犧牲了42萬人——其中有6萬人,在頭一天攻擊行動裏就告喪命。這次大戰西線的戰爭以英法兩國部隊為主,難怪在兩國人民的腦海中,這次大戰才是真正的“大戰”,遠比第二次世界大戰慘烈多了。法國在這場大戰裏面,失去了兩成兵役年齡的男子。我們若再將俘虜、傷兵、終身殘疾、容貌被毀者——這些“面目全非”之人,戰後成為活生生的戰爭寫照——一道算進去,法國每3名軍人裏面,恐怕只有1人能夠毫發無損地打完這場大戰。英方也好不到哪裏去,500余萬兵員當中,能夠全身而退者也沒有多少。英國整整失去了一代——50萬名30歲以下的男子在大戰中身亡(Winter,1986,p.83)——其中尤以上層階級損失最重。這一階層的青壯年人生來就得做紳士、當軍官,為眾人立榜樣,在戰場上身先士卒,自然也就先倒在敵人的炮火之下。1914年從軍的牛津、劍橋學生,25歲以下者半數不幸為國捐軀(Winter,1986,p.98)。德國損失人數雖然遠超過法國,但由於它軍事年齡總人口高出更多,死亡比例就比較小了——13%。比起來,美國的損失顯然少得多(美軍陣亡人數11.6萬人,英國近80萬人,法國160萬人,德國180萬人),但這同樣可以證明西線戰事的殘酷,因為這是美軍唯一參與的戰區。兩相比較,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陣亡的總人數,雖是上一次大戰的2.5倍至3倍之多,可是1917—1918年間美方的軍事行動,就時間上而言,幾乎不到一年半,而第二次世界大戰卻長達三年半;就地點上來說,也只限於狹小一區,不似第二次世界大戰全球作戰規模的龐大。

西線戰事的恐怖,還有更陰暗的後果。這一次戰鬥經驗,使得人類的戰爭及政治都變得更為殘酷:如果大家可以不計後果,死傷無數都在所不惜地打上這麽一場,那麽再來一場又有何不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士——絕大多數都是被征入伍的兵員——好不容易存活下來,自然憎惡戰爭。可是卻有另一批人,他們雖然也走過這一場殘酷的戰爭,卻並不因此而反對它。相反地,那一段有勇氣與死亡隨行的共同經驗,卻使他們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傳的野蠻殘忍的優越滋味。他們這種心態,在女性和那些沒有作戰經驗的人面前,更是流露無遺。戰後初年,極右派陣營就充斥這一類人——前線作戰的年月,是他們人格形成的重要人生階段,希特勒不過是其中一名罷了。但是,另外一頭極端反戰的心理,也同樣產生了負面效果。戰後,至少在民主國家裏,政界人士都心知肚明,選民再也不會容忍1914—1918年那般殺戮重演了。因此1918年大戰結束之後,英法兩國采取的政策,正如越戰終結之後的美國政策一樣,都假定在這種選民反戰的心理上面。短時間來看,這種怕事心態促成了1940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在西方戰區的軍事勝利。因為德方的兩個主要對手,一個是躲在殘缺防線後面怯懦不前,而一旦防衛瓦解立刻棄械就擒的法國;另一個則是逃避唯恐不及,生怕再次把自己卷入大規模的地面戰鬥,免得重演1914—1918年的歷史再度造成自家人民慘重死傷的英國。而就比較長期的影響而言,民主國家的政府為了愛惜自己國民的性命,卻不惜將敵方百姓視為草芥。1945年落在廣島、長崎的兩顆原子彈,其實並不能以求勝為借口,因為當時盟國得勝已如囊中取物。原子彈的真正目的,其實是為了減少美軍繼續傷亡。除此之外,美國政府大概還有一個念頭,就是不想讓當時的盟邦蘇聯占去擊敗日本的大部分功勞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