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第三(第4/6頁)

徐鑄成說,張季鸞的文章之所以常常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就在於“字字句句,樸質沉痛”,就在於他不僅有見識、站得高、看得遠、看得深,同時也在於他的“筆鋒常帶感情”。俞頌華在評價王蕓生文章為世人所傳誦時也說:“他富於熱情,所說的話,常能打入讀者的心坎。所以他的文章,始終能動人心弦,不致與無黨無派的民意脫節。”王蕓生自己在《新聞記者怎樣立言》中說:“要熱情,才能使‘筆端帶有感情’,才能在筆下表現文字的生命和活力。”

張季鸞生前曾傳授給王蕓生二十字秘訣:“以鋒利之筆寫忠厚之文;以鈍拙之筆寫尖銳之文。”

馮友蘭在西南聯教書,留有長髯,身穿長袍,頗有道家氣象,其本人則倡人生哲學之多重境界。一次,他去授課,路遇金嶽霖,金問:“芝生,到什麽境界了?”馮友蘭答說:“到了天地境界了。”兩人大笑,擦身而過,各自去上課了。

抗戰時期,陳寅恪執教於昆明西南聯大,有幸在舊書店購得店主昔年在常塾錢謙益舊園中所拾之紅豆一粒。他後來寫道:“自得此豆後,雖藏置篋笥,亦若存若亡,不復省視。然自此重讀錢集,不僅借以溫舊夢,寄遐思,亦欲自驗所學之深淺也。”陳寅恪認為:“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詞,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精神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於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後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

葉公超先生教學法非常奇特。他幾乎從不講解,一上堂,就讓坐在前排的學生,由左到右,依次朗讀課文,到了一定段落,他大聲一喊:“stop(停)!”問大家有問題沒有,沒人回答,就讓學生依次朗讀下去,一直到下課。有人偶爾提一個問題,他斷喝一聲:“查字典去!”這一聲獅子吼有大威力,從此天下太平,宇域寧靜,相安無事。有學生問他有的字在《英華合解詞匯》裏查不著,怎麽辦?他說:“那個《詞匯》沒用,燒了,要查《牛津大詞典》。”錢鐘書說葉先生太懶,鄭洪年稱他為“外國名士派”,聞一多則呼他為“二毛子”,指他精通洋文不懂國故。

金嶽霖主張學生有自己的見解,而且鼓勵他們發表自己的見解。有一次在一個邏輯討論會上,有人提到了當時享有盛名的K Goedel的一本書,金嶽霖說要買來看看。他的一位學生沈有鼎馬上對金先生說:“老實說,你看不懂的。”金先生聞言,先是哦哦了兩聲,然後說:“那就算了。”師生的這段對話,對殷海光影響至深,他直至晚年仍然未能忘卻。

汪曾祺上過聞一多的《楚辭》和《唐詩》。他記得聞一多講《楚辭》的開場白:“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為名士。”汪當時對政治不聞不問,甚至對聞參與政治的做法有些不以為然,覺得文人就應該專心從文。聞一多對他的精神狀態十分不滿,痛斥了他一頓。他寫信給聞先生說:聞先生對他“俯沖”了一通,並且對聞先生參與政治的做法直截了當地提出不同的意見。聞一多回信說:汪曾祺對他“高射”了一通。此事在當時傳為趣談。

吳易碩人極矮小,至死八十四歲,頭上仍盤一小髻,似道士一般,無須,故有“無須道人”一印。初一見面,幾與老尼姑無異,耳聾,但有時其子女小聲談老人貪吃零食等,他肯定會開口聲辯自己並不多吃。有人說:他的聾,是做作的。朱疆邨跟他老鄉,交誼最深。他晚年如有人請吃酒席,逢請必到,到必大吃不已,回家時就腹痛不已。朱集成語贈他:“老子不為陳列品,聾丞敢忘太平年。”

吳湖帆畫名卓著,而忌憚遊山玩水,中年後受馮超然影響,以一榻橫陳,自樂不疲。張大千曾囑陳巨來勸之,以為應多遊名山大川,以擴眼界,以助丘壑。吳湖帆笑對陳說:“你告大千,吾多視唐宋以來之名畫,丘壑正多,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也,何必徒勞兩腳耶。”

馮超然說,我畫無師,在松江當店為學徒時,買得一部同文書局印的《三國志》,像銹一百二十回,有二百四十張插圖,我用油紙摹了三次之多,故所畫人物,無論什麽姿態,我都能畫。其坦白令人可佩。

1949年10月,馮友蘭第一次與毛澤東直接接觸。當時有許多人向毛澤東寫信表態效忠,他也寫了一封,大意說:我過去講封建哲學,幫了國民黨的忙,現在我決心改造思想,學習馬克思主義,準備在五年之內用馬克思主義立場、觀點、方法,重新寫一部中國哲學史。毛澤東回信:“友蘭先生:十月五日來函已悉。我們是歡迎人們進步的。像你這樣的人,過去犯過錯誤,現在準備改正錯誤,如果能實踐,那是好的。也不必急於求效,可以慢慢地改,總以采取老實態度為宜。此復。毛澤東十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