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11頁)

黃一平不敢怠慢,趕緊迎著腳步搶先站到走廊上。

丁松走到馮開嶺門口,聽到裏面有說話的聲音,卻又發覺沒有開燈,門也關著,就停下來,似乎有推門進去的打算。這時,黃一平就只得再搶先一步,伸手打開面前的走廊燈,很熱情地招呼道:“哦,是丁市長!這麽晚才下班呀!”

丁松收回懸在半空的手,朝馮開嶺那邊努努嘴,問:“怎麽,還在找什麽人談話?”

黃一平說:“不是的,在打電話。”

看著丁松滿臉狐疑,又沒有挪動腳步離去的意思,黃一平只好進一步解釋說:“好像是朱大姐的電話,商量孩子在國外讀書的事情。”

“哦,是這樣。夫妻通話搞得這樣神秘呀。”丁松將信將疑地點點頭,自言自語著走了。

目送丁市長、小吉進了電梯,黃一平懸著的一顆心這才落了下來。說實話,若是遇到別的什麽人,包括那幾個在樓層另一邊辦公的副市長,黃一平完全可以采取一種更加放松的態度。首先,對方不會輕易上來敲門或推門,畢竟常務副和普通副還是有些區別的;其次,若是遇到類似敏感的問題,可以“不知道”三字搪塞過去,最多再附以抱歉一笑。難不成你一個普通副市長,還會刨根問底地查問常務副市長?可是丁松就不同。其人本就性格直率,行事張揚,言談舉止處處不落下風。加之,他是市長,政府一把手,雖然別人進他辦公室如果不預約、不敲門,那是一定要遭到冷眼甚至責罵,可他進別人辦公室,包括常務副市長馮開嶺的在內,往往說進就進,連門都可以不敲。更何況,光天化日之下,你馮開嶺在裏面關門閉燈打電話,他完全有資格過問,甚至有權力知道。這就讓黃一平大大地為難了。於是,危急關頭他只好施以計謀,以智慧盡量阻止丁市長的進一步深究。通常情況下,面對市裏的領導,不論這個領導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還是別的領導,秘書是不應當說謊的,這是規矩也是紀律。黃一平一般比較討厭別人說謊,自己更加不習慣說謊,因為他覺得人與人之間一旦摻雜了謊言,就什麽話都不好談,什麽事情都不好辦了。試想,你說了一個謊,接下來就得用更多的謊來堵塞由此造成的漏洞,這樣就會一個謊言接著一個謊言地形成謊言鏈,不僅誠信的基石因此轟然坍塌,而且未來再多的真話都無法立身、無以為信了。可是,面對丁市長咄咄逼人的提問,黃一平不說謊又能怎麽辦呢?難道他會告訴丁市長,是省委組織部年處長的電話?那麽,丁市長一定還會有更多的疑問,譬如年處長找他什麽事?為什麽要說這麽久?關門閉燈做什麽?最終,黃一平還是要被逼到說謊的路上,因為他懂得有些時候,誠實其實比謊言更可怕、可憎。

不要說馮市長曾經有過多次交代,就是不交代,黃一平也絕對不會輕易說出“年處長”這幾個字。年處長與馮市長的關系,是“黨國”最高機密,打死也不能說!黃一平曾經無數次這樣告誡自己,此時此刻,這種信念更加堅如磐石。他甚至覺得,剛才面對丁松市長的盤問,他無異於經歷了一次電擊、火烙、辣椒水、老虎凳。

說到年處長與馮市長的特殊關系,黃一平從來沒聽任何人直接說起,他是完全憑借秘書的敏感,從旁慢慢觀察、體會而得。自從做了馮市長的秘書,黃一平就認識了年處長。不過,起初他並不喜歡那個年處長。初見其人,瘦瘦弱弱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樣子,未曾開口先用警惕、審視的目光把你掃視一番,好像不如此就會從你身上蹦出許多跳蚤害蟲。一旦開口說起話來,又總是給人一種欲言又止、陰陽怪氣的感覺。黃一平感覺此人欠陽光,城府深,不宜深交。而此人恰恰又是省委組織部僅次於部長的實權人物,掌管著市縣幹部處,據說有些副部長權力都沒他大。像馮開嶺這種級別、位置的官員,不知多少人千方百計地設法接近他、巴結他。

黃一平不久就發現,馮市長特別看重這個年處長,有時甚至超過了副省長一級的領導。而且,年處長對馮開嶺,也同樣是另眼相看,完全不同於對待一般地市級幹部的傲慢與輕視。表面看來,他們是早年省委黨校的同學,曾經有過同一寢室的經歷,可事實上,培養這種關系,馮市長花費了特別的心血與精力。平時,馮市長每次去省城,無論多麽忙,都要打個電話給年處長,但凡對方說有空,一定會去坐一坐聊一聊,而且一般不帶第二人隨行。要知道,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有時就是在這樣頻繁走動或閑聊中產生的,沒有足夠的交流,何來充分的了解與理解?逢年過節的時候,市裏官員都要到省裏拜望一些人,很多人只顧了那些管著自己的省級大員,卻往往忽視了年處長這類級別不高、實權卻不小的“現管”型人物,或者即使考慮到了也是草率應付了事。馮開嶺卻不是這樣。無論多忙,副省長、廳局長一級的官員那兒,哪怕讓秘書黃一平、司機老關代為上門,話帶到禮送到就算心到神知,唯有年處長那兒一定是親自前往,而且所選物品也必然與別人的不同,倒不是輕重有異,而是品位档次一定要合乎對方的口味,顯得受者在送者心中的位置、分量非同一般。當然,更為主要的是,年處長托辦的事情,哪怕就是頂再多的麻煩、冒再大的風險,馮開嶺也會心領神會地辦得漂漂亮亮。這一點,黃一平直至後來通過鳳凰小區那件事,才恍然醒悟甚至驚覺到——此乃後話。